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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林那北:漆性與人性
來源:文藝報 | 林那北  2022年06月14日08:01
關(guān)鍵詞:林那北

從前有個熟人,他有非常強烈的表達欲,因為成份不好那時卻不能對別人充分表達,對我則可以。都是家族一些隱秘的疼痛,父親二十年代下南洋,在馬來西亞檳城另娶,生出一堆兒女。因為心里有愧,父親持續(xù)不斷寄錢回來,而留在家里的妻子性情剛烈,用這些錢報復性瘋狂建房購地,把自己弄得極其風光體面。說這些時,他會常常手一伸,在腹前劃出一個大圈,然后猛地提高嗓音,說村里哪里哪里的地以前是他家的,都是他母親用檳城寄回的錢購下的。接著他還會抬眼往對面的房子看去,說房子原先也是,整幢龐大的老厝都是,后來才分掉,有外人搬進來。他姓趙,他全村都姓趙,按他的說法,趙氏天下時,他們祖上住在汴京皇城,北宋覆滅,四下逃散,于是南逃到這里,開枝散葉至今。有次他孫女從旁跑過,他指著說:“她本來是皇宮里的公主!”

從前有一本小人書,翻到它時我可能還在讀小學,里面畫一個瘦高猥瑣的老男人,他拄著鋤頭,已經(jīng)嚇得蜷起身子,面部猙獰。而把他圍住的則是一群戴紅袖章的半大小孩?!白兲熨~”,我第一次知道這個詞。那個瘦高的男人把金銀財寶和田契、賬薄之類裝罐埋入地下,以逃過斗爭,并試圖秋后算賬。

十幾年前我向一位朋友學習漆畫,當初僅僅好奇,想粗淺了解一下大漆這個古老的技藝,不想?yún)s迷了進去,欲罷不能。一種從樹上下來的物質(zhì),它本來只是植物體內(nèi)的乳白色汁液,加工后卻涅槃出謎一樣的另一種物質(zhì)。河姆渡出土的七千多年前的朱漆碗向世人昭示,它不懼日月腐蝕的堅強;可以把珍貴的珠寶和粗陋的瓦灰同時滲在漆中,又表明它有何等兼容并蓄的胸襟。它非常挑剔,對環(huán)境潔凈性的苛刻、對氣候溫濕度和時間長度的執(zhí)拗,似乎都在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完成后的漆盤漆碗漆筷卻成為最日常的器皿供人安全享用。

幾年前我為了給一部臺灣歷史系列紀錄片撰寫腳本,曾一頭鉆進兩岸明末至1945年光復這段近四百年歷史中,仔細觸摸過絲絲縷縷錯綜復雜的史料,受益非淺,感慨良多。

有了以上四者,《每天挖地不止》的地基就打下了。當能夠越來越順手地完全一幅漆畫時,我對漆的敬意也越來越深了。冥冥中它像個挺拔的女性,聰明過人,嫉惡如仇,胸有汪洋,目不斜視。這個世界究竟得多好,才能配得上如此冰清玉潔的靈魂?而世事卻總是雞零狗碎地不堪,傷害接踵而至,眼淚在飛,傷口在痛,圍繞著她的故事于是就徐徐鋪陳出來了:那個手在腹前比劃出家族田產(chǎn)的趙姓熟人,那個拐著鋤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高瘦男人都次第浮起,而遠方的檳城,對岸的海島,在近代中國歷史上閃過奪目光芒的馬尾船政學堂,以及令福州人唇齒生津的魚丸、線面、茉莉花茶等,也都紛紛擠了進來,它們一起竭力,試圖賦予小說以更廣闊厚實的空間和時間。

《每天挖地不止》寫了四年,這是我寫作生涯中歷時最長的一部小說,中途雖然還寫了若干其他,但魂一直留在這里。據(jù)說在這之前,大漆從未進入過小說,這當然不是我慎重的唯一原因。一個小村莊,一戶普通人家,在時代的洶涌大潮里他們微如草芥,但他們每一口呼吸,每一個祈望,甚至連便秘拉稀這樣最平凡的痛苦,都有具體可感的沉甸甸人生重量。如何把這個家族的悲歡,嵌入更寬闊浩瀚的社會背景,使之休戚與共、沉浮同當?我慢慢意識到自己對“漆性”的深愛與偏執(zhí),無論人還是世道,如果都能像大漆一樣高潔,永遠從骨子里散發(fā)著驕傲,活得不茍且、不卑賤、不臟,那該是一派多么風清氣朗的景象啊!

這部小說最難的其實是結(jié)構(gòu),不想重復傳統(tǒng)的啟承轉(zhuǎn)合,不愿一如既往地鋪陳橋段,有摒棄就意味著必須尋找另一條復雜的路讓自己走。一個故事套另一個故事,正常情節(jié)被打碎后拼接重組成另一種面目,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隱隱約約。寫作時腦中浮現(xiàn)過俄羅斯套娃,也聯(lián)想到一千零一夜。每天挖地不止,無論付出多少艱辛,這個過程都是快樂的,它首先是寫作者對自己智力的挑戰(zhàn),宛若一場繽紛游戲,每一個轉(zhuǎn)角都意趣盎然別有洞天。這份快樂,就是文學對寫作者最仁慈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