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張執(zhí)浩:克服與創(chuàng)作
來源:《江南》 | 張執(zhí)浩  2022年06月21日08:16
關(guān)鍵詞:張執(zhí)浩

公元725年前后,黃鶴樓迎來了它建址以來最重要的一位訪客:崔顥。此時,這位年輕的詩人并非我們現(xiàn)在想象中的神采飛揚,相反,他的眉宇間深藏著愁怨。據(jù)史料記載,年少成名的崔顥因作《王家少婦》一詩,而“名陷輕薄”,被時人視為有才無行之人,曾遭時為戶部郎中的李邕斥責(zé),進(jìn)士及第之后一直仕途坎坷,郁郁寡歡。為了平復(fù)內(nèi)心的孤憤,崔顥一氣之下,索性遠(yuǎn)離長安,四處漫游。不知是出于有意還是無意,有一天,他轉(zhuǎn)悠到了“政敵”李邕的故里江夏,“登黃鶴樓,感慨賦詩”。歷史總是以這樣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為后世提供各種飯后茶余的談資,讓我們在感嘆造化弄人的同時不免想窺視命運的玄機。而彼時的黃鶴樓也遠(yuǎn)非我們現(xiàn)在想象中的峻拔和宏闊,它還只是一座臨江負(fù)險、作軍事瞭望指揮之用的崗樓,這種局面還要等將近一百年之后才得以改觀(直到唐代唐敬宗寶歷年間,權(quán)臣牛僧孺建江夏城,才首次將黃鶴樓與城垣分離,使之成為獨立的觀景樓)。事實上,在崔顥之前,已有南朝陳代詩人張正見和宋代詩人鮑照等人先后為黃鶴樓賦詩,但這些詩篇終究沒有能扛過歲月的淘洗,最終湮沒在了時光的淤泥中。唯有后來者崔顥的這首《黃鶴樓》,成就了這樣一座巍然于華夏文明之巔的“詩樓”,被后代譽為“唐人七言律詩之首”。“樓真千尺回,地以一詩傳”,清人趙甌北因此而感嘆,而在他感喟之余,崔顥早已從后來者變成了先臨者,永久性地占據(jù)了黃鶴樓最為顯赫的位置,全方位地俯瞰著隨后蜂擁而至的登臨者,崔顥也因此一勞永逸地?fù)碛辛藢S鶴樓的永久的署名權(quán)。

中國歷史上所有著名的景點,無論是樓臺寺廟,還是河流山川,大到云山霧水,小到花草樹木,一切自然人文景觀,既是物質(zhì)的,同時也是精神的。一個簡單的、幾乎無一例外的事實是:凡是沒有被詩歌(文學(xué))照亮的地方,無論它多么優(yōu)美豐饒,都是人類文明的精神偏僻之鄉(xiāng)。詩歌的“照見”功能在“詩教”濃郁、重視自然書寫的古典中國,一直具有無可替代性。崔顥的到來奠定了黃鶴樓在中國人心目中的位置,而黃鶴樓的存在也成就了崔顥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這種名與物之間的相互成全關(guān)系構(gòu)成了人類文明的內(nèi)在基石,即文學(xué)說到底是一種“照見”,唯有被語言之光探照過的地方才能熠熠生輝。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痹诖揞椧髁T擱筆之后的數(shù)十年間,不斷有文人騷客登臨黃鶴樓,摩拳擦掌,一試筆鋒,但都陷入了“吾生晚矣”的困擾之中,這其中就包括素來以“大鵬”自居的天才詩人李白。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考證,李白第一次看到崔顥題詩《黃鶴樓》時的情形,種種跡象表明,這位自視甚高的大詩人在面對這首崔詩時一定心存不甘。李白一生多次路過和登臨黃鶴樓,先后寫過數(shù)首關(guān)于黃鶴樓的詩篇,如《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望黃鶴樓》《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江夏送友人》等,也寫出過“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薄包S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等名震江湖的詩句,然而,他始終覺得這些詩篇都不足以與崔顥的《黃鶴樓》相媲美。在“崔白之爭”這樁文壇公案里,我們看到了強力詩人之間的角逐明顯帶有“精神赤子”的意味。也就是說,作為后來者的李白,他耿耿于懷的其實已經(jīng)不是對黃鶴樓的“署名權(quán)”,而是面對先臨者崔顥時,該如何全面而徹底地激發(fā)出內(nèi)心的“斗志”,使自己的書寫能與這首崔詩一樣,精確地抵達(dá)名與物之間相互照見的效果。強力詩人之間的角逐往往會超出普羅大眾的想象和期待,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好詩存在的根本目的,就在于等待后來者去超越,而且,這世上絕無無可超越的好詩,只有不一樣的好詩。在不停地強攻甚或佯攻,卻始終久攻不下的過程中,李白完成了某種心境轉(zhuǎn)換,也完成了某種對自我的精神超越。公元748年前后,李白第二次來金陵游歷,他突然靈機一動,決定另起灶爐,寫一首關(guān)于鳳凰臺的詩,而且他暗自要求這首詩,一定要足以與崔顥的《黃鶴樓》相當(dāng)。正是這首同為杰作的《登金陵鳳凰臺》,體面地挽回了這位天才的顏面。作為一位強力詩人,李白的不甘不屈之心的確顯得天真可愛,甚至多少還帶有一點孩子氣,但恰恰是這種同行之間純粹的詩藝競技行為,成就了為后世津津樂道的詩壇佳話,也為中國文學(xué)帶來了后浪推前浪、前浪堆后浪的活水之源。

“詩的影響不是一種分離的力量,而是一種摧殘的力量——對欲望的摧殘?!薄霸姏]有來源,沒有一首詩僅僅是對另一首詩的應(yīng)和。詩是由人而寫就的,而不是無名無姓的‘光輝’。越是強者的人,他的怨恨就越強……”我在青年時期就讀到過著名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的《影響的焦慮》,隨著我后來在詩學(xué)中浸淫越深,越感覺類似的“焦慮感”其實也是一種命運的必然。在這部影響巨大的專著中,布魯姆堅持認(rèn)為,歐美18世紀(jì)以后的大詩人都生活在彌爾頓的陰影之下,而當(dāng)代的英美詩人則活在那些與彌爾頓作過殊死搏斗之后,最終幸存下來的詩人的陰影里。他甚至斷言,歷史上所有的強力詩人都無法擺脫遲到者身份的影響焦慮。我們看到,這一論斷不僅在李白身上,哪怕是在更晚者杜甫身上,都得到過確實的印證?!叭耸掠写x,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边@是同為唐代詩人的孟浩然在《與諸子登峴山》中生發(fā)出來的感嘆,每一位詩寫者在登臨復(fù)登臨的過程中,如何完成自己對眼前江山物象的命名,真是一樁“哀莫大于心死”的事情,但怎樣去克服和戰(zhàn)勝這樣的哀怨和心魔,重新激活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卻是考察一個詩人心智的晴雨表。

公元769年,已經(jīng)在無可挽回的命運之途中行至人生暮年的杜甫,拖著病體殘軀來到了岳麓山的道林寺,望著覆滿藤蔓和苔蘚的石壁,以及前輩詩人宋之問題寫在壁間的詩,他寫下了《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在這首詩的末聯(lián),詩人寫道:“宋公放逐曾題壁,物色分流待老夫?!焙靡粋€“分”字和“待”字,充分體現(xiàn)出了詩人對造物主公允之情的信賴,也體現(xiàn)出了他對自我才華的信任,就像他先前在《后游》一詩中所言:“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倍鸥υ谶@里顯然已經(jīng)承認(rèn)自己處于遲到者的不利位置,但面對無可逃避的命運,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信,信任造物主,也相信自己。這顯然與李白執(zhí)拗的行事風(fēng)格不同,杜甫始終相信,無論多么逼仄的人世間,仍有可以題寫的空間在等待著他,甚至是專門為他的到來而靜靜等候在那里的。盡管留給后來者的可題寫之處,很有可能只是前人余下的“物色”,但即便是邊角廢料,又有何妨?這種堅執(zhí)與自信,讓我們在文學(xué)史上看到了一個與李白全然不同的大詩人形象,而這種形象,也完全與我們心目中的那位吟哦著“詩是吾家事”的詩人情貌相吻合。杜甫在道林寺這里,以一種近乎自謔的輕松方式消解了前人帶來的壓力,四兩撥千斤,完成了對人間“物色”的再次分配和擁有,他也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了對道林寺的永久占據(jù)者,以致于晚唐詩人崔玨再來道林時,根本就不再提及先前題過詩的宋之問了:“我吟杜詩清入骨,灌頂何必須醍醐。”以示弱之勢行霸氣之實,杜甫反賓為主的做法,不得不令人嘆服,難怪后來者嗟嘆:“壁間杜甫真少恩?!保ㄌ品觥妒鼓虾5篱L沙題道林岳麓寺》)不留余地,傾盡才華,這才是杜甫作為晚來的大師面對命運這一重大的人生命題時,所葆有的詩人本色。

“愿意工作的人將生下他自己的父親?!边@是基爾凱戈爾在《恐懼與戰(zhàn)栗》中的論斷。尼采在此基礎(chǔ)上補充道:“當(dāng)一個人缺少好的父親時,就必須創(chuàng)造出一個來?!迸c其在焦慮面前縮手縮腳,倒不如放手一搏。問題是,如若已經(jīng)有了一位好“父親”或好“祖父”,作為后輩晚生究竟有沒有勇氣和能力去“弒父”?如是,就造成了這樣一種我們屢見不鮮的現(xiàn)象:死去的前者會依附于正在書寫的后來者身上,重新復(fù)活,而每一次復(fù)活,都是一次新生,一次無怨無悔、愿賭服輸?shù)牡桥R。這是一個先來者與后到者相互喚醒、相互成全和相互致敬的過程。李白與杜甫采取的路徑全然不同,但是他們都各自完成了對前人的超越,至少后來者與先臨者打成了平手。無論是黃鶴樓、鳳凰臺,還是道林寺,都經(jīng)由他們之手完成了自足的文學(xué)構(gòu)造,詩人也因此參與到了對江山、自然、社稷的反復(fù)重建過程中,并由此獲得了不死不朽的豁免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