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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徐則臣:閱讀的“竿子”撤了,影子還在
來源:解放日報 | 徐則臣  2022年07月02日09:18

我從不同的角度多次談過閱讀,這一次說說閱讀和未來。

閱讀的意義在當(dāng)下,更在未來。有個成語叫立竿見影,竿立了,影子立刻顯出來;閱讀也是立竿見影,有所不同的是,閱讀的“竿子”撤了,閱讀的影子還繼續(xù)在,它將給我們帶來如影隨形的、長久的滋養(yǎng)。

閱讀的確可以通向未來

我生長在鄉(xiāng)村,上個世紀(jì)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一個相對落后的村莊,一個孩子對未來幾乎沒有任何概念,對世界也如此。距我家40里外沒去過的縣城,我一直把它想象成僅次于北京的第二大城市。那時候的閱讀條件可以想象,沒有書讀。整個村莊屈指可數(shù)的幾本像樣的書,被無數(shù)人翻過,最后也不像樣了。小學(xué)時我讀過的兩本被掐頭去尾的長篇小說,到了大學(xué)念中文系,才知道一本是《金光大道》,一本是《艷陽天》。

10歲那年,我念小學(xué)五年級,同學(xué)帶了一本《小靈通漫游未來》到學(xué)校。因為這本書,他成了班級最受歡迎的人。我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書。如果他懂市場經(jīng)濟,完全可以守著這本書發(fā)筆小財。他沒賺到錢,但是賺到了其他東西,我每天早上都要把我們家院子里種的黃瓜揪下來兩根帶給他,都是鮮嫩的瓜紐子,我等不及它們成熟。一周后,我借到了這本書。這是我讀的第一部科幻小說。我沒把它當(dāng)成科幻小說來看,那時候也不知道有科幻這回事兒。

故事我忘得差不多了,有個細(xì)節(jié)一直記得。說是在未來,我們就可以把車開到天上去,也就是飛行器。在天上,車多不礙路,迎面來的,斜刺里殺出來的,旁邊擠過來的,都會自動錯層,各自尋找合適的飛行空間。總之絕對不會撞車。這個未來是在2000年。我極其羨慕這種飛行器。我認(rèn)為這跟我的設(shè)想有點像。

逢年過節(jié),我爸都要騎自行車帶我和我姐去姥姥家。我坐前面的橫梁上,我姐坐后面的座上。姥姥家在山東臨沂,丘陵多,一路不停地上坡下坡。太長太高的坡上不去,我們就從自行車上下來步行。最開心的是下坡,半分錢力氣不花,那飛翔一般的快意。我會及時地把外套扣子解開,讓風(fēng)把衣服下擺吹起來,想象自己是只鳥。下坡是最好的路。那時候我就想,如果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全是下坡,那就好了,坐上自行車就可以不操心,飛流直下一路跑,下了車就到目的地了。自行車的腳踏和鏈條也省了。我姐覺得這想法不現(xiàn)實,如果去時是下坡,那回來就全是上坡了,更要命。于是我就又想,如果從我家到姥姥家是一條下坡路,從姥姥家到我家還有一條下坡路,這個問題不就解決了?麻煩在于,怎么能讓一個地方既在高處又在低處呢?不具備可操作性。《小靈通漫游未來》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到2000年,一架飛行器遇到另一架飛行器,既可以飛到它上方,也可以飛到它下方。忽焉其上,忽焉其下,也就是說,它既能高高在上,也可以俯身到最低處。有飛行器如此,便再不需要費力巴拉地在我家和我姥姥家之間修兩條路了。

那個時候不懂科幻?!翱啤币仓皇且恢虢?,“幻”根本不知所云;也只莫名地相信“科”,忘了什么是“幻”。我就無比地期盼2000年。那是1988年,我對12年后望眼欲穿。自此,我每年都會無數(shù)次想到2000年,到那時我們就可以隨便上下坡了。時間一天天逼近2000年,我越來越激動,也越來越緊張。其實年既長,我早明白那就是個幻想,但那期待已然深入骨髓,明知道是假的還是暗暗祈盼奇跡。1999年我最緊張,我確信明年不可能在天上自由地上下坡了。一點不矯情,我感到非常難過。我有種強烈的失落感,覺得這11年白過了。以至于到了2000年,所有人都張燈結(jié)彩、歡呼雀躍,我心里卻充斥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落寞和不甘。

因為《小靈通漫游未來》,2000年成為我人生的一個節(jié)點,它從我10歲那年起,就是我的未來。今年我44歲,真是巧,2000年我22歲,正處在我目前人生的正中間。事實上,這些年里,我一直都把這一年作為我時間坐標(biāo)里最重要的一個點,只要從這個點出發(fā),不管是往前走還是往后退,我總能順暢地展開對未來的想象和對往事的回憶。

小說是一門關(guān)于想象和回憶的藝術(shù)。想象和回憶都必須有一個出發(fā)的原點,2000年給了我這個點。準(zhǔn)確地說,是《小靈通漫游未來》給了我面向未來與可供轉(zhuǎn)身回憶的原點。從最基本的時間的意義上,《小靈通漫游未來》證明了,閱讀的確可以通向未來。

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

從抽象的意義上,我們同樣可以證明,通過閱讀足以抵達未來。這也是我想說的另一本書的故事。錢鍾書先生的長篇小說《圍城》。

在當(dāng)下中國,一個讀書人,不知道《圍城》的怕不多。我們都知道這是一部經(jīng)典的好小說,尤其是它的語言、智慧和幽默感,讀之令人嘆為觀止。

我很慶幸,在一個閱讀氛圍極為稀薄的環(huán)境里,在我剛剛對漢語之美和智慧之美有了敏感意識的年齡,讀到了《圍城》。那時候我上初中一年級,有個高我兩級的朋友,向我推薦了這部小說。這世上竟然還存在如此美妙和智慧的漢語,讀一次你就得笑一次,讀一次你就得深思熟慮一次。我第一次經(jīng)歷了文學(xué)意義上的震撼。

意識到它的美,但沒能力條分縷析地理解它的美,所以就一遍遍重讀。在閱讀資源匱乏的年代,我的確也沒見過比它更好看的書。每年我都要讀兩次,寒假一次,暑假一次,一直讀到高中,小說中的很多章節(jié)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誦下來。高中在縣城念,學(xué)校里有個不錯的圖書室,學(xué)校附近有個像樣的書店,接觸文學(xué)的機會多了。但《圍城》于我的意義是別的作品無法取代的。見賢思齊,熟讀之后,我開始模仿,說話和寫作文都是《圍城》的腔調(diào)。照當(dāng)年同學(xué)的說法,高中時我張嘴就是“錢味兒”。

當(dāng)然那個階段很快就過去了。我既無錢鍾書先生的天分,也沒有他的學(xué)識和幽默感,我意識到,不能再用假嗓子說話了,得找到自己真實的聲音。用作家陳忠實先生的話說,就是要“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現(xiàn)在我寫作和說話的風(fēng)格,與錢鍾書先生大相徑庭,我的文字里可能完全找不到錢先生的影子;但是,是《圍城》把我?guī)нM了語言和文學(xué)的大美世界,成功地給我“種”上了文學(xué)的“草”。1997年,大學(xué)一年級的暑假,當(dāng)我決定要當(dāng)一個作家時,我一眼就看見了念中學(xué)時,我窩在家中一把破舊的藤椅里閱讀《圍城》的那些浩蕩的時光。

《圍城》寫的是20世紀(jì)20到40年代的老故事,我在半個多世紀(jì)前的舊時光中看見了自己的未來。所以,從文學(xué)的意義上說,閱讀給了我一個切實的賴以為生的未來。閱讀讓我成為一個作家。

首先要做一個好讀者

作為一個作家,如果你問我,閱讀和寫作哪一個更重要,我會告訴你一個夢游時都不會說錯的答案:閱讀更重要。

要做一個好作家,首先要做一個好讀者。閱讀是寫作之母。當(dāng)然,閱讀并不止天天盯著書本看。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既要讀有字書,也要讀無字書。所謂心中有丘壑,下筆如有神。這也是我要說的第三本書的故事。

我的長篇小說《北上》。從決定寫,到定稿,歷時4年。小說寫的是京杭大運河。如果從吳王夫差開挖古邗溝算起,到隋煬帝開鑿隋唐大運河,再到元世祖忽必烈貫通京杭大運河,至今,這條河已經(jīng)流淌了2500年。2500年里發(fā)生了多少故事,尤其晚清以來的100多年里,圍繞這條貫穿中國南北的大河,展開了多少風(fēng)云際會,變幻了多少時代滄桑,生發(fā)了多少國族大義、愛恨情仇,一個小說家,任你有再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也難以有效地還原歷史現(xiàn)場。這還不包括全長1797公里沿線上迥異的水文和地理、鄉(xiāng)風(fēng)與民俗。如果僅僅坐在書齋里閉門造車,面前鋪著多大的稿紙,你的思維都會局促,你的筆都將無動于衷。怎么辦?

閱讀。讀有字書,也讀無字書:看各種史實和資料,把案頭工作做足;同時邁開腿,從書齋里走出來,走到曠野里,走到河邊去。從1997年開始寫小說,運河就一直是我小說的故事背景,我也斷斷續(xù)續(xù)走且讀了十幾年運河,但真要以運河作為主人公來寫《北上》,這些積累遠(yuǎn)遠(yuǎn)不夠。在4年寫作的前3年,我又坐下來,集中惡補了近70本相關(guān)資料,同時隔三岔五離京南下,帶著問題,有針對性地把京杭大運河又走了一遍。田野調(diào)查,是腳踩在大地上的閱讀。

陸放翁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誠不我欺也。中國地形復(fù)雜,北高南低,自杭州北上,如何讓一條大水往高處奔流,不去現(xiàn)場研究那些復(fù)雜的地形,見不到凝結(jié)了一代代中國人智慧的治水工程,你就無法想象一條河竟然可以翻越四十米高的落差,曲折浩蕩一路北上流到京城。

我是一個愚鈍的人,如果沒有充分的閱讀和走讀,我永遠(yuǎn)也不會寫出《北上》。在我看來,在今天,所有復(fù)雜的寫作,說到底都是閱讀式寫作,也只能是閱讀式寫作。我們的寫作必須也必然要建立在大量的閱讀上。

在過去了的這些年,通過閱讀一本本書,作為一個讀者,我抵達了未來;作為一個作家,通過閱讀一本本別人的書,我也抵達了我自己的一本本書?!缎§`通漫游未來》《圍城》和《北上》,僅僅是閱讀通往未來的3例個案。每個人的成長之路,都擺滿了這樣清醒的路標(biāo),這些路標(biāo)就是一次次的閱讀,就是一本本書。每一次閱讀、每一本書,告訴我們的都是:下一站,未來。

2022年4月14日,知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