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人世磨難與精神履歷
《中年紀》,楊獻平 著,北岳文藝出版社2021年12月
2015年,人生突遭變故之后,無意之中,我竟然罹患了抑郁癥。很多次獨自走到大街上,瀕死感突然襲來,幸虧成都醫(yī)院很多。每次都如喪家之犬跑到急診室,一番檢查,身體沒有什么大的問題,可就是覺得嚴重不適,不得已一個人先后三次住院。其中一次,我渾身纏著各種機器的接線躺在病床上,眼淚怎么也止不住。
出院之后,依舊渾身不適。時常心悸、意識恍惚、無端地疼痛、緊張得心跳超過140次/分鐘,我不斷使勁掐虎口和人中穴、搓手背。那種瀕死的恐慌,生無可戀的沮喪和挫敗感,使我體驗到了“哀莫大于心死”。隨后到成都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就診,吃中藥,很久沒有改善。直到在華西醫(yī)院住院半個月,方才有所緩解。至此,我才明白,人生于世,萬物萬事之間的關(guān)系實質(zhì)是,所得即所失,所失即所得。在此之前,我哪里知道人生無常的常態(tài)性和深切含義,當然也不知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钡然镜览?。罹患疾病之后,我豁然開朗,也適才放松下來,不再糾結(jié)于往事。往事者,亡也。已經(jīng)丟失的,說明它們應(yīng)當丟失,離去的,一定是必然離去的。再錐心痛苦與刻意懷想,徒然自我消耗。
罹患抑郁癥的特殊經(jīng)歷,對我的心靈和精神,乃至所謂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有一些補益作用的。在此之前,我寫東西,多數(shù)是向外的,即,寫外物外事,他者他狀的多,而沒有真正地深入到自己的內(nèi)心或者“內(nèi)宇宙”。抑郁癥期間,因為身體原因,我寫得極少,并且,對于自己的遭遇,也采取了某種遮掩的態(tài)度。
這本書中的絕大多數(shù)文章,便是2016年到2020年的某種特殊記錄。至此我才真正地明白,人到中年,是最經(jīng)不起折騰的,諸般脆弱,萬般無奈。一絲風吹草動,漣漪裂紋,都是致命的。我在寫這些文章的時候,其中一個最深刻的感受便是,人之痛切之情,莫過于身心俱毀,心如死灰;人之深愛,莫過于兒女情長,生養(yǎng)之恩;人之所喜,亦莫過于知遇、寬慰與鼓舞之心有靈犀。說到底,一個普凡之人,在浩大的人世當中,本質(zhì)上可有可無,但只要還活著,就必須保持自己的尊嚴,履行自己的職責和義務(wù)。
在抑郁癥最嚴重,身心最受折磨的時候,我一直用“你還有母親,還有兒子”這句話來鼓勵自己堅強地活下去。曾有一段時間,有師友說我因為離開原單位而罹患抑郁癥。這恰恰是我最不怕的。我怕的是,至親之人的背離與惡意,至愛之人的反目。這世界上,除了血緣之間割不斷的親情之外,其他的都是暫時的。天地在造物之初,就已經(jīng)設(shè)定了人的某些悲劇性的程序。事物無時無刻不在運動,此時和彼時,這一秒和下一秒,看起來相似,實際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這本書中的所有文章,大抵是體現(xiàn)了我個人的某些變化的,人生的狀態(tài)、際遇的迅速轉(zhuǎn)換與剝離,精神的位移和現(xiàn)實的無常等等,仿佛在一瞬間,一個中年男人的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處處懸疑。無論是《誤藥記》《抑郁記》《虛妄的行途》,還是《中年的鄉(xiāng)愁》《我深愛著的你們》;《沙漠里的細水微光》《邊塞軍旅和青春的巴丹吉林》,還是《成都筆記》《抑郁癥與日常懸念》等等,其中體現(xiàn)的個人性與時代性,現(xiàn)實性和精神性,我覺得都是深刻的,并且能夠從更深層次上反映中年男人的愁云慘淡或者時不我待的自我矛盾、沖突,也體現(xiàn)了一個中年男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恐懼、不安,些許的溫暖和驚鴻一瞥式的愉悅與渴望。
放在最后的文章《我深愛著的你們》似乎是一個總結(jié)和告知。當我再次回到正常的人間煙火,溫暖、快樂之余,仍舊是很矛盾的、有擔憂的。其中既有錐心的愛,也有無可奈何的事實陳述。我記得,二兒子芮灼出生后,我們把他的胞衣拿到了老家,埋在了父母親為我修建的房院里,這是一個鄉(xiāng)間的傳統(tǒng)。我的內(nèi)心期望是,無論在何處出生和成長,自己的根和根系都在故鄉(xiāng)和祖輩的血脈中。
就像我,四十歲之前,覺得外面哪里都比老家好,也有過終生不回的想法。但現(xiàn)在卻覺得,無論我在何處,最終都要回到自己的祖脈之地。盡管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可在很多時候,我們又都是相同的。我深信,每一個人的中年都是充滿各種故事與趣味,甚至別異性質(zhì)的。這一本《中年紀》大抵是一份專屬于此一年代的一個中年男人的心靈檔案,也是一份迥異于更多人的中年男人精神履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