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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關于故鄉(xiāng),滲透的和永恒的
來源:深紋路(微信公眾號) | 楊獻平  2022年08月16日09:18

有一年冬天,日光昏暗,北風吹得草木瑟縮,山河靜默。母親帶著我,徒步翻越村莊對面山嶺上那段早已坍塌的明代長城,再穿過唐后期澤潞節(jié)度使劉稹修建的峻極關遺址,到山西省左權縣親戚家,還沒進到村子,就看到一個人渾身塵土地躺在馬路上,打滾兒的號哭不已。其時,冬天楊樹在寒風中搖動,塵土上下飛舞,冬天似乎更深了。母親說,這個人出生在這個村子里,長大后,幾百里以外的陽泉市工作,每年都回來給他過世的爹娘上墳,每次都這樣哭一場。我問她,那個人為啥會這樣?母親說,他也老了,爹娘也都不在了,每次回來,哭自己的爹娘,也哭他自己沒了父母的孤苦。我不解,母親說,不管是誰,最終都得死,死了就得回到自己爹娘(埋身)的身邊來。

聽母親如此說,我還是不明所以。還有一次,在我們村,鄰村一個早年參軍,后來定居遼寧葫蘆島的人,每次回到我們的村莊,也就是他父母墳塋所在地,也都會趴在他父母親已經荒蕪的墳頭上哭得半天不起身,眼淚鼻涕糊得臉上身上都是。那時候我還小,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磳χ廊ト说膲烆^如此傷心,是什么讓他們如此悲痛?

母親總是說,哪里生的人待在哪里舒服。誰老了都得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死了也得埋在爹娘的墳墓下面。我懵懂,不知道自己將來是留在父母身邊還是遠走異地。十八歲那年,參軍離開家鄉(xiāng)的瞬間,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說,這一生,我死也不回這里了。在西北軍營的最初幾年,我是鐵了心的,除了惦念還在那座南太行鄉(xiāng)村生活的父母兄弟和幾個非常親善的親戚之外,其他都是毫不留戀甚至是憎恨的。

不僅如此,我發(fā)誓不找河北籍的女孩子戀愛,到2000年,我仍舊堅持原來的觀點。然后下定決心,將來在西北安家,即使老了,也不回河北。但很奇怪的是:這些年來,大致是牽掛父母的緣故,我回到河北的次數(shù)多了。對那一片地域乃至生活在那里的人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變化。在長年累月的巴丹吉林沙漠,總是忍不住想起那座村莊的人事,有痛苦不安,也有快樂溫暖。

我相信這是時間在起作用,還有無形的傳承,人心的不斷變化。那是一種看不到,隨著時間在人的天性和思維當中發(fā)酵并膨脹的事物。我漸漸覺得了它無處不在的力量,也無數(shù)次想起母親的話,誰到最后都要回到原來的地方。很多時候,我甚至能夠觸摸到這句話粗糙而結實的紋理,有時像是一根尖利的針,刺著我的心臟;有時似乎一團棉花,落在我最寒冷的部位。

我想這就是靈魂、血緣和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了。一個人再不可一世或者英明偉大,總有一些東西擯棄不掉,如影隨形。近些年以來,每周給父母電話,總能獲得一些發(fā)生在南太行村莊的事情,一些人夭折了,一些人背叛了,一些人消失了,一些事物崩潰了,還有一些正在誕生和改變……即使是微小的瑣事,也能夠給我以最深刻的觸動,像羽毛或者巖石——這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得不在事實面前低頭認輸,從本質上說,無論我走得多遠,身在何處,本質上,我還是那座村莊的人,盡管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程,身體在他處停留,內心精神和骨血仍在原地。

在南太行,我出生和長大的那座村莊是狹小的,也是偏僻的,所有的人都與身邊的草木齊平,無一例外的卑微。一茬茬的人來了又走了,就像山上的巖石,被灌木簇擁,也不斷被苔蘚覆蓋,流水穿過的地方坐落著零散的房屋;牛羊和驢子、狼、鷹、野豬和麝、隼等動物在村莊外圍誕生、成長、老邁和死亡,與人為鄰。

從這個村出來,翻過一道山嶺或者趟過一條河,就是另一個村莊,隔山隔河隔不住雞鳴狗叫,更隔不住流傳的婚姻和血脈,河流連接村莊,道路拉攏人。我的親戚們也都在這一帶分布。有很多次,母親在其他村莊告訴我這里有一個什么什么親戚,叫什么名字,家境和他們的孩子們如何如何。如此這般,村莊人和人之間,繞來繞去的血緣聯(lián)系讓我暈眩。我也想到,在我尚還未出生的時候,大地上的每一座村莊都是由遠遠近近、親親疏疏的各種血緣聯(lián)系起來的,因為地域的小和封閉,導致了婚姻乃至血緣的進一步融合和混同,而光陰也在不斷地,悄無聲息地沖淡了它們。

至今我還記得來自爺爺講述的故事,關于村莊的過去,一種歷史或者一些故事,比如強悍的土匪和苛刻的地主,輪換的駐軍和修煉成精的猛獸,或許它們真的發(fā)生過,只是年代久遠,缺乏必要的依據(jù),進而成為傳說。而我在那里經歷的一些,卻越來越清晰,包括那些已經骨肉成灰的人。我小的時候,村莊周圍的狼很多,尤其是月亮的夜晚,它們的嚎叫聲簡直就是音樂,而現(xiàn)在,取而代之是無邊的寂靜。我還記得,六歲那一年春天,鄰村的一個男人看到我,對我母親說,等你兒子長大了,就把他的女兒給我做媳婦。我當時雖然小,但也覺得這件事有點激動人心。村里還有一個男人,為了采一種名貴的藥材,從很高的懸崖上摔了下來;有一個和爺爺輩分相同的人,走著路就癱軟了,喃喃說:蛇精要他當女婿,不過一袋旱煙的功夫就死了。

還有一個從來沒有讀過書的女孩子,忽然喝了農藥,后來才聽人說,她自己喜歡上了一個男人,父母卻不讓嫁。她無奈,就選擇了消失。鄰村出了幾個癡呆者,想要正常的婚姻是不可能的,但他們的本能并不遲鈍,甚至奇怪和變態(tài)。所有這些,我相信是地域和上天給予的。有幾次回到那里,遇到當年的一些人,忽然覺得了陌生,他們的言語和方式令我覺得了一種新鮮。尤其從一些孩子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當年的模樣。

我覺得一切都“恍兮惚兮”,在村莊的所有人,不斷生長、青壯和老去,一個被另一個替代,深長的血緣就像天書,一筆一畫都是平民的歷史??上У氖?,有史以來,沒有人為這一座南太行村莊和它的人們樹碑立傳,這里所有的人和自然的故事都在巖石上晾曬,然后又被風吹走了。有些時候,我懷疑那些飛舞的塵埃就是文字的碎片,在陽光和星光下碰撞和傳遞。前些年,老家的一位中學老師說,我本人成了他們學校教育孩子們的一個例子,我覺得欣慰?,F(xiàn)在那里的人還記得我,是因為我和他們一起長大……若干年之后,我制造和遺落的故事會不會也成為漂浮的灰塵?

答案是肯定的。這令我覺得傷感,也忽然明白,對一個人記得最深的不是別人,而是目睹他(她)誕生和成長的地方——包括草木泥土和人。因此我感到慚愧,人生之初,我對那座南太行的村莊的憎恨似乎是不應當?shù)?,更是狹隘和無知的?;蛟S,我憎恨的只是那里的人或者人所共有的本性和惡行,如性格上的促狹、人性惡的過分暴露和施展、互助精神的缺乏等等,而對具體的人,無論他們做過什么惡事,其實都是可以原諒的,他們也或許只是遵從了自己的本性。

西蒙娜·薇依說,“當人們處在非正義虐行的境遇中而得到了公正的待遇時,卻不知感激,這等于剝奪自己那種超自然的、神圣的、包含在一切正義的純潔行為中的品性?!睂τ谖页錾拇迩f來說,對于善惡,人們的判斷只是一般意義上或者說約定俗成的那一些,如孝順和忤逆,過分利己,以他人之巨大的痛苦而使得自己開心歡顏,從他人手中掠奪更多的物質財富,看著他人受難幸災樂禍甚至落井下石等等,如此等等,我相信是人的天性之惡,與生俱來。而另一些人則也堅持了基本的良知。哦,“良知”這個詞,對于從沒有受過教育的人而言,幾乎不知其為何物。這不能怪他們。社會在發(fā)展過程中,總是需要一些愚昧的人們沉浸在最底層,為一斗米而歡呼雀躍,為一個略微公正的判斷而感激涕零,為一時的安穩(wěn)而感恩戴德。

慢慢地原諒人的最本質的惡,尤其是底層者與沒有文化的人,這是一個修行,更是一門功課。我也始終堅信,這也是一種無上的美德。這里需要的一個前提和底線是,一個人和一群人作惡,只要不那么暴力和邪惡地禍及眾生,令一片地域的人膽寒,因為尊嚴和物質的喪失,而對所有生活與未來失去信心,那就是可以挽救的,甚至可以予以寬恕??赡苁且驗檫@一點,這些年來,我對自己出生的那座村莊的懷念與日俱增,常常在睡眠之前,重復想到它的原始與古樸模樣:在那一片奇崛的山地,十多座自然的村落,像是千年磐石一般坐落在南太行山區(qū)的溝壑之間,這里的所有生靈,一生都只能在崎嶇中尋找平整,在偏遠和青黃不接的現(xiàn)實之中,過自己的日子,幻想外面的世界的生活。

因為在那里出生和長大,我尤其熟悉那里所有的村莊和人,就連村子內外的每一塊石頭和每一棵樹木,都記得異常清晰。每一次回去,我都要四處再走走,再看看,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從這一家出來到另外一家,其間的道路除了多了一層柏油之外,寬度和長度仍舊沒有改變。沿途的風物依舊,多了的無非是各式各樣的房子,有錢的起樓房,沒錢的就修建平房;再貧困一點的,只能在搖搖欲墜的老宅里,繼續(xù)煙熏火燎,衣食兒女。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迎面走來的男女和小孩,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總歸是熟悉的,我知道,這里的一切都已經深入到我血脈當中了,是它第一次接受了我,埋下了我的胞衣,也給我了成長的陽光、水、空氣和糧食——它于我,就像是手掌上的紋路,曲折但深刻,隱喻也明暢。

很小的時候,我就聽爺爺說,我們這脈楊姓人家是北宋名將楊繼業(yè)的后代,但至今無確鑿的家譜可以佐證。人在世上的本質,就是不斷走失和走丟的,也都是不斷被遺忘和銷毀的。我心里也似是而非地,老人們的傳說,應當是一個事實吧。至少我們的祖籍在山西是一個事實,至今還有一些同宗同族的人散布在山西榆次、太谷、左權、陽泉和大同一帶,早些年間,相互之間還有些來往,但隨著老年人的不斷消失,這種親情也消弭了。

在血緣關系上,或許農耕時代的人們更在意,他們的內心,始終有著一種強烈的認同感和歸屬感,這令人覺得溫暖和可靠。盡管,草民從來就沒有自己的歷史,但他們內心有自己的家族源流。這令人沮喪,盡管我一再寫到我們的村莊,但一切都是徒勞的,充其量,我也只是一個關于鄉(xiāng)村歷史人文、現(xiàn)世人生、風俗人情、社會風貌、群體和個體命運等方面的觀察者和記述者,有時候不怎么仔細,甚至語焉不詳,帶有可怕的偏見。當然,要書寫,就會不可避免地涉及到那里的具體人事,已經發(fā)生的和正在發(fā)生的,遠去的和揮之不去的。

許多事情出乎意料,人生的諸多遭遇,其實都是瞬間發(fā)生的。只是,有些事,當事人覺得猝然,而其他人則醞釀或者忍耐已久。我記得,2007年盛夏的一個傍晚,遠在老家的弟弟打來電話,詢問我是否在一些文章中寫到了故鄉(xiāng)的人事,捎帶在好多還健在的鄉(xiāng)親的逸聞舊事,并在報刊發(fā)表和網絡上張貼?(家鄉(xiāng))好多人看到之后,責問他和我們的母親。有人惡狠狠地說,“看那小子怎么還有臉回“家”!”等等,從他們的口吻當中,我聽到了諸多的憤怒和不解,責怪甚至怨恨。在他們看來,我寫的那些文字,是在辱沒自己的故鄉(xiāng),包括他們每一個人。這是一種大逆不道的行為。

為尊者諱,“誰不說自己的家鄉(xiāng)好”,這是人們的慣常思維,一旦有人反之,便會被斥為大逆不道,是故鄉(xiāng)的“逆子”或者“喂不熟的狗”。我覺得震驚之余,也覺得欣慰。蕓蕓眾生,偏遠村莊,數(shù)百年來,所有的人和事物都處在自生自滅的狀態(tài),即便有故事流傳,但從來都是“口頭”和“口碑”,而我做了這樣的一件事,無論我怎么說和寫,內心里都涌動著一種強烈的愛意,甚至慈悲。再者,我也看到了文字的傳播力量,更為家鄉(xiāng)普遍的文化層次提升,感到安慰。仔細想想,我直接寫故鄉(xiāng)的那些文章,大抵是文學寫作之初的稚嫩的練筆之作,從文學角度考察,毫無藝術性可言,只是記錄了一個人在故鄉(xiāng)(村莊)的一些真實經歷乃至離開幾年后再次回到的印象。其中確實涉及到一些具體的人和事,這可能就是引發(fā)故鄉(xiāng)人憤怒的原因所在。

其中一篇文章名為《我的故鄉(xiāng)安子溝》,在一家文學網站掛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哪位好事者轉帖的,文下有三條于2006年3月和4月之間的回復,其中的憤怒、指責和怨恨的情緒非常激烈。這是我當初沒有想到的。實在說,當初寫這篇文章,我的內心是有怨恨的,為我們家人在那個村莊,長年累月,所經受的諸多的人為的苦難,其中的暴力、曲解、勾心斗角、強勢打壓和無條件屈服等等人之惡和底層之惡等等東西,表示了絲毫不隱瞞的憤怒和不滿。在鄉(xiāng)村,上述那些人對人的惡意,盡管不顯山露水,但卻落在同一個人或家庭之上的痛楚,肯定是巨大的,尤其是在我個人逐步認識世界的成長階段,它們總是輪番上演,我無法回避,只能晃著渺小如草芥的身體,用心靈和微薄的尊嚴承受。

以至于我離開它多年之后,這種狀況毫無改觀,父母和弟弟承受的那些,時常令我憤怒莫名。盡管很多年身為軍人,但在一切服從于經濟建設的年代,我的一些呼吁和求告基本等于零,我覺得了另一種恥辱,因此,我也是心有怨憤的,在那時候的認知當中,作為生身之地的故鄉(xiāng),它教給我只有屈辱、自卑和仇恨。我所寫的,不過是用文字說出了故鄉(xiāng)一個子民對它的記憶和印象,當然還有一些真實的記錄與呈現(xiàn),判斷和指出。這類的作品,在我所有書寫故鄉(xiāng)南太行的文字中,占據(jù)了相當?shù)奈恢谩J聦嵣?,我念念不忘的還是至今在那里生存的父母親人,尤其是他們在那個鄉(xiāng)村所遭受的額外的苦難與屈辱。比如,我弟弟被鄰居突然襲擊之后腦震蕩,但也沒有得到公正的處理。我母親多次因為房基地的問題,遭受了他人的辱罵和毆打,也沒有誰來進行解決。家里所分的田地本來不多,被其他人多勢眾的人家至今強行占有,拒不歸還。

我做過一些努力,都是正常的方式,可是,至今沒有得到有效的解決。很多時候,人的階級性的聯(lián)系是相當容易且普遍的。詹姆斯·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一書中說,“在村莊的經濟生活中,地方精英幾乎總是有其特有的行事方式。倘若他們掌握了物質資源,他們在很大程度上也能控制公共儀式生活。”物質資源的搶奪和支配,是鄉(xiāng)村最大的矛盾和沖突基因,因為資源的匱乏與經濟的薄弱和脆弱,人們不得不為之耗費相當大的心力、財力和人力,甚至名譽、生命等等更重要的東西。

這也是無奈的現(xiàn)象,幾乎全世界的人類,都是如此這般,并非一國一地。這使我時常感到沮喪。在很多時候,我總是回想起在村莊的舊年的生活遭際,以及那些正在加速度消失的事物,如文化傳統(tǒng)、農耕時代的器具、民間傳承已久的各種禁忌、思維、思想,和現(xiàn)實中的信仰的挪移和變遷等等。除此之外,唯有連綿山川,潺潺溪流,豐盛草木,飛禽走獸和巖石一樣的天空、無邊無際而又短暫倥傯的時光,依舊絲毫不改聲色,越過眾生,直抵本質與終極。

為此,我又覺得,我對故鄉(xiāng)的記錄是不虛妄的,甚至很偉大。當然,一個地域的核心是人,以及人的諸多的事情。而人是自然的,自然的也是人的,人使自然變異,自然也使人發(fā)生變化。人是村莊的主題,我們對于村莊的印象大抵來自居住和擁有它們的人,自然的形狀似乎永恒不變,如果要變的話,肯定是劇變、蝶變;而人的生老病死,日常生活,命運軌跡,思想變革,觀念變遷乃至不斷地出走和歸來——大地上所有的故事都是人的故事,作為記敘、書寫者,我必然要涉及到人事。但我相信,對于他們的記敘或者陳述都是真實的和客觀的,個人的偏狹情緒不能說沒有,但只是存在于我最初書寫他們的有限的幾篇文字當中。

我知道,我迄今為止的所有的文字都是不成熟的,尤其是書寫故鄉(xiāng)的那些,似乎都帶有強烈的疼痛感和憂憤意識,當然還有愛恨交加,愛之深,恨之切,恨鐵不成鋼等等復雜的想法。我衷心希望自己的故鄉(xiāng)如桃花源,沒有爭斗、傷害和陰損,普照和沐浴的都是公正和仁義。而在現(xiàn)實中,我一次次覺得了自己的天真,尤其在外多年之后,也適才知道,人和人之間的爭奪和傷害無處不在,并且是人類一而貫之的劣根行為。而公正和仁義、寬容和博愛是不可缺少的陽光美德。盡管我忘不掉那些傷痛和悲哀的事實,但心境舒和、寬敞和自由了好多,或許得益于年齡(時間)的教誨與揭示,或許是自身認知乃至精神要求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的緣故。

這些年來,我很多次一個或者一家人回到故鄉(xiāng)。這古老而新鮮的村莊,隨時隨刻,人都在消失,在誕生,在變老,而山川草木依舊,河流雖然逐年干枯,陽光依舊,躺在星星和月亮照亮的黑夜,我覺得一種從沒有過的安詳和舒服,特別是在舊年的房屋里,靜謐甚至寂寥的氛圍之中,有蟲鳴環(huán)繞,風吹梧桐如拍掌,令我滿心的欣慰。還有幾次,出差到故鄉(xiāng)近處城市,擠出時間回去看看,雖然一瞥,也有一種回身母懷的妥帖和溫暖。萬事萬物都是相對的,都堅持了守恒定律。有親人或者說血緣上的溫暖,消失了多年的那些,在故鄉(xiāng)的驚懼與失望,也會一再如電光石火般重擊我的內心。

遙想自己少年時候,作為村莊一分子,我就是攜帶了對它的巨大的恐慌和厭倦逃出故鄉(xiāng)的,也是由于故鄉(xiāng)的種種不如意,尤其是鄉(xiāng)親們的惡,使得我對它始終難以產生喜歡和熱愛等等積極的感情。至今,在外省已經近三十年了,在很多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消泯了多年的倉皇之舉和悲哀情緒再度光臨,我手指顫抖,頭腦發(fā)木,像是被重物擊中一樣。如今天世界和人類的夜晚之中,我呆坐了好久,看著窗外的夜,下弦月通身姜黃,彎如人心,如世事,如無限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在浩瀚的大地和天空,在我一個人的內心,灰色迷霧般的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