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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寫作課 | 王安憶:小說的感情問題
來源:中篇小說選刊(微信公眾號) | 王安憶  2022年08月16日09:25
關(guān)鍵詞:王安憶

靈感現(xiàn)在似乎越來越難得光顧我們了,人類的經(jīng)驗日益積累,200年的小說堆積如山,書庫里都是小說,覆蓋面日益加大,陰影籠罩著我們,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一種從小說到小說的情況。它的感情是來源于寫作者的閱讀的經(jīng)歷,它把別人的感情打碎了再重新組合,它也可能做得很好,但它終是因為缺乏原始的沖動而生命蒼白。這就是我以為從感情到小說的三個理性的條件,這種量化一定有很多疏漏的地方,反正我們能夠歸納多少就歸納多少,只能這樣,盡力而為。

現(xiàn)在讓我們看看情感在小說里是如何表現(xiàn)的。這是一個困難,我無法說小說里面這個是感情,那個不是感情。感情對小說是一個隱身人,你看不見它,你找不到它,你只能感覺它,這種感覺是貫穿在整個閱讀過程中的,它是一個從感覺到感覺的東西,我們該怎么去敘述它,怎么去傳達它,為它作一個結(jié)論,那都是非常難辦的事情。無路可走的情形下,我們不妨另辟蹊徑。比如說,散文。

散文是放下虛構(gòu)的武器,是創(chuàng)作者對自身的紀實。因此,今天我想談一些散文,但這些散文它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這些散文絕對不是散文家寫的散文,它是小說家寫的,而且是優(yōu)秀的小說家寫的。這些小說家都有著一定數(shù)量有質(zhì)量的作品,他們?nèi)匀灰矔懸恍┍砺缎嫩E的散文,這些散文我覺得大家可以讀一下,讀這些散文是為了什么呢?

首先,我們可以了解一下他們感情的內(nèi)容是什么,為什么我覺得他們的感情內(nèi)容是值得了解的呢?因為他有那么多的作品,他有那么多好的小說作品使我能夠信賴他,我信賴他是一個好的小說家,他的這些作品都是源于他個人的,他自己的感情。在這個信賴的前提下,我們再去看他們的散文。第一,了解他們的感情內(nèi)容是什么;第二,了解他們的感情經(jīng)過了哪些理性的鍛煉,就是他感情經(jīng)受理性鍛煉的過程。

我想向大家介紹這樣幾篇散文,大家應(yīng)該找來讀的。一篇是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一篇是張煒的《融入野地》,還有張承志的,在講《心靈史》的課上我曾經(jīng)提到過的《走近大西北之前》。這三篇散文有一個特點,都是表露自己的心跡的,都是可以說在寫自己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我想我們今天就著重地說一下《我與地壇》,這是一篇非常好的散文,我們看一看這一位創(chuàng)作者的感情的面目,他感情的圖畫是什么樣的?《我與地壇》這篇東西怎么給它歸類,也是經(jīng)過一番爭論的。

它當時在《上海文學(xué)》發(fā)表時,《上海文學(xué)》的編輯和主編都認為它是一篇好小說,可以作為一篇小說來發(fā)表,可是史鐵生自己不愿意,他說這一定是散文,而且他說為什么要把散文看低呢?這就是散文,因此它后來還是作為散文發(fā)表了。我也同意他的話,我覺得是一篇好散文。

這篇散文一共分七個段落,第一段講的是他——作者終于到了地壇。

他經(jīng)過了一個人生大轉(zhuǎn)折,就是再也無法挽回的癱瘓了,然后找到了地壇這么一個地方,可以由他坐著靜靜地面對他的轉(zhuǎn)折。為什么他把地壇當作他面對轉(zhuǎn)折的舞臺?因為地壇這個地方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上百年的時間積累和人世變故,它像一個深諳世事的老人,在這個背景下是非常適合人去面對人力無法改變的命運。

散文開頭得非常樸素,他說:“我在好幾篇小說中都提到過一座廢棄的古園,實際就是地壇?!彼M了北京以后經(jīng)常搬家,可是每一次搬家都是圍繞著地壇,“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400多年。……400多年里,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逛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圯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臺四周的老柏樹越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15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p>

他又說:“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個園子,就再沒長久離開過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它的意圖是什么呢?這個園子滿是時間的痕跡,時間是對變故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多少生與死從時間里經(jīng)過,于是生和死的問題就很自然的提到了面前。為什么獨獨要他考慮生和死的問題呢?因為他癱瘓了,他成了一個殘疾人,他這一輩子不知道該怎么走下去,他想死,卻不能,人們不讓他死,這么多人為了救他傷透了腦筋,他要死就對不起人們。那么他活,活也不是他選擇的,一個人的出生是沒什么好犟的,你就這樣被生下來了,然后癱瘓了,只能坐在輪椅上。就是說你不能選擇死也不能選擇生,你只能去思索它們,而地壇是個思索的好地方。

第二段是寫他的母親,為什么寫他母親呢?因為母親是他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帶他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是他母親,當他在地壇思索“生”的理由的時候,他體會到至少他對這個生他的人有活著的責(zé)任。

他對這個世界是談不上責(zé)任了,誰還要他呢?沒有人要他,他這么一個殘疾人,只有一個人還要他,就是他的母親。每天他去地壇,搖著輪椅走的時候,他的母親總是站在院門口送他,有一次他搖到了門口,想起什么東西沒帶,又回過頭來,他看見他母親一直保持著一種目送他的姿態(tài)。他在這園子里待久了,他母親就會來找他,他母親眼睛不好,近視,就端著眼鏡四處張望,有的時候,他在樹叢里看見了母親,但是他不喊她,看著他母親從身邊過去,有的時候他們倆互相都看見了,就好像都很害羞,匆匆一對視,立即走開了。

多年以后,他發(fā)現(xiàn)凡是他輪椅走過的地方都留下母親的足跡,這個園子非常大非常大,他就想他母親走過多少路啊,就為了追蹤他,就為了找他。這時候他明白了“生”的一點意義,就是說他對創(chuàng)造他生命的那個人是有責(zé)任的。

第三段他描寫得異常的美。我再強調(diào)一下,我為什么要挑選這些散文來顯示感情的面貌,因為這些散文直接向我展示了這些作家的情感。他們有那么多好小說在這兒,所以我非常信賴他們的感情,他們的小說確實對應(yīng)了他們的情感,確實從他們的情感出發(fā)的。我信任這些散文,要比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談更信任,他們的創(chuàng)作談倒不一定是真實的,因為創(chuàng)作談太過狹隘,一對一,二對二的,這種過于具體的解釋會影響事情的真相。還有就是這些散文本身也是那么不可重復(fù)的好,動人心魄,你除了相信它出自絕對個人的感情,不能想象還會有別的來源,因為散文不同于小說,它是真實的,它沒有虛構(gòu)的掩體,感情在這里是完全裸露的,高低優(yōu)劣一目了然。

現(xiàn)在讓我們來看第三段,寫的是時間,他在地壇所看見的時間的特質(zhì)和色彩。時間是很抽象的東西,但他卻寫得非常具體,他說,“如果以一天中的時間來對應(yīng)四季,當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黃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樂器來對應(yīng)四季,我想春天應(yīng)該是小號,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圓號和長笛。要是以這園子里的聲音來對應(yīng)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壇上空飄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fēng)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闊的啄木聲……”

時間是那么虛無,我們總是說它看不見,摸不著,可是在地壇,這一切東西都有了形狀,都有了顏色。史鐵生在這一段里盡情盡意地描寫了時間,我相信只有一個人長久地、安靜地、沒有一點干擾地去體味時間,才能看到時間這么多的面目,我們誰能看到時間的這么多的面目呢?他是被迫地面對時間,除了時間,他什么都沒有,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時間,現(xiàn)在,終于,他無奈地被放逐其中只能順流直下的時間,在他的眼睛里呈現(xiàn)出了光與色,時間對于他至少是有了審美的意義。

第四段是寫這園子里的人,和他同時在這園子里活動的人。他寫這些人是為什么呢?因為這些人都是一個時間流程里的同行者,像道家說的“修百年才能同舟”,這些人能夠在同一個時間流程里的同一個地點中相遇,即使是擦肩而過,也不是偶然的了。在這園子里和他一起經(jīng)常出入的是些什么人呢?其中有一對夫妻,看上去是受過很好教育的,穿的衣服挺老派,可是很規(guī)矩,很講究,總是女的挽著丈夫的胳膊,然后就在這園子里逆時針方向走這么一圈,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有一段時間,那個女的不來了,男的一個人來,情緒就壓抑很多,很沮喪,幾天以后,那個女的又出現(xiàn)了,作者不由松了口氣,放心了。

他在這園子里搖著輪椅走了15年,這一對夫妻從中年到老年,可說始終陪伴著他,從來沒有退場。這對夫婦和他總是交臂而過,誰都認識誰,可是他們從不搭話。在這個園子里有一個經(jīng)常來的人,是一個喜歡唱歌的小伙子,每天一早就來唱,唱《貨郎與小姐》,“賣布啊,賣布”或者“我交了好運氣,好運氣”,他總是這么唱,他的聲音總是在這個園子里回蕩,這個歌唱家和他也是從來不打招呼,有幾次面對面的剛想打招呼,可是一下子又過去了,終于有一天互相點了一下頭,可是從此這小伙子就不再來了,他想,那天小伙子與他招呼,可能是一個告別。

還有一個老頭,喜歡喝酒,他是午后到這個園子里來,喝了酒,在園子里逛來逛去的,走路歪歪斜斜,走一段就解下酒瓶仰頭喝一口。還有誰呢?還有一個中年的女工程師,他覺得她是一個女工程師,其實不一定是,她長得很文靜,穿著樸素優(yōu)雅,她是每天中午從園子里穿過,他總是看見她騎著自行車的身影匆匆而過。

再有一個長跑家,一個懷才不遇的人,因為在“文革”中說話不謹慎坐了幾年牢,出來以后找到一個拉板車的活兒,他想用長跑掙來一點名譽,換回一點政治地位,第一年他在春節(jié)環(huán)城賽上跑了第15名,但是長安街的新聞櫥窗里只掛了前10名的照片;第二年跑了第4名,可是新聞櫥窗這一年只掛了前3名的照片;第三年他跑了第7名,櫥窗里掛的是前6名的照片,他總是差那么一步,然后第四年,第五年……終于有一年他跑了第1名,可是這一年櫥窗里是一個環(huán)城賽的群眾場面,就是這么一個失意的長跑家。這時候,他周圍開始熱鬧起來,他發(fā)現(xiàn)了他的同伴,他不再是孤獨的了。然后,他就將在這同一時間流程中的同道者中間,看見和他同命運的人。

第五段他寫道,園子里新來了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總是在古樹下采花玩,他看著她漸漸長大,可是有一天他忽然明白她是一個弱智者。他發(fā)現(xiàn)上帝是非常非常不公平,他反復(fù)地想,為什么世界上會有這樣多的差別呢?這種差別是按照什么原則分配安排的?最后他想,假如差別一定要有的,那就是為了保持這個世界的和諧,上帝的安排是有道理的,他不能讓一切都是一樣,他必須要保持一些幸與不幸的差別才能維持這個世界的平衡,那么他和這個小姑娘全都是為了維持這個世界的和諧所做的犧牲,就是被上帝拋棄的,被上帝安排在作對比的位置上。于是就有一個令人絕望的結(jié)論等在那里,由誰去充當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來體現(xiàn)這世間的驕傲,幸福還有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沒有道理好講。他不幸落到了這個倒霉的位置上,也沒有辦法了,那么在這個位置上他是不是還能夠干點什么?

第六段里,他老是在想一個活著干什么的問題,他終于想到了這個問題。前面都是在鋪墊,一步一步地看清楚了生命是件什么事情。從時間上說,它是在永恒的時間流程中的一段;從空間上說,上帝則安排了一個參差不齊的世界,以達到總體的和諧;從個人來說,每個人都被分配了角色,而這個角色不管是什么都有到頭的這一天,就像一場戲一樣。當他明白了這一切之后,他還能做什么呢?就是說當一切處在被動的狀況下,我們還能不能主動地去做什么。他想,我必須要做點事情,我做什么呢?我寫小說,我寫小說就是為了活著。他已經(jīng)看明白了,實際上上帝把他安排到這兒來,就是一個瞬間的事情,就像一場戲,可即使是這么一個瞬間,我們也應(yīng)該善始善終地把它完成。

然后就到了第七段,事情開始臨到終結(jié)了,“生”的問題想透了,“死”的問題自然就接著來了。他寫得非常動心:“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

有一天他在園子里碰到個老太太,老太太一見他就說:“喲,你還在這兒??!”然后就問他“你媽還好嗎”,這時候他媽已經(jīng)去世了。他問:“你是誰???”她說:“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有一回你媽到這兒來找你,就問我有沒有看到一個搖輪椅的孩子?!彼陀辛艘环N感覺,覺得他像一個小孩子,跑到這個世界上來也真是玩得太久了。他在祭壇下面看書,忽然從漆黑的祭壇傳出一陣陣嗩吶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祭臺拔地幾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他看不到那個吹嗩吶的人,只聽見嗩吶聲,在星光寥落的夜空底下起伏,時而悲傷,時而歡快。他真是覺得自己出來得很久了,可是他還是很留戀,他這樣為生命作了一個結(jié)論,他說:

“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于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么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ǔ蹰_的時節(jié),葬禮的號角就已經(jīng)吹響。

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地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騰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這是稱得上經(jīng)典的描寫,每一個字都找不到別的來替代,每一次讀它都會有新的激動。我們看見,在這里,生命不是孤立的,而是由人和人連接成整體的,時間也是一個整體,“我”是里面很小的一個角色,很小的一個瞬間,但就是這樣微不足道,“我”依然受惠了。這就是由于人生大變故所產(chǎn)生的強烈絕望情感,最終達至生命歡樂頌歌的過程,感情的足跡歷歷可見。

我希望大家回去好好看一看這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