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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浩:要故事,也要思想
來源:北京晚報 | 李浩  2022年10月26日09:08
關(guān)鍵詞:《灶王傳奇》

寫作這本《灶王傳奇》,我準備了幾乎整整十年。

我承認,它是我“構(gòu)想”用時最長的一部,同時我也承認,它是我預(yù)先的“想法”最多、最為糾纏的一部。

在寫作有意喧嘩、有意渾厚和歧意,同時有意小小炫技的《鏡子里的父親》期間,我即暗下決心:下一部小說,我要寫一部順暢的、有著強故事性的小說,它最好采取卡爾維諾式的線性,有一種講述故事的清澈;我要寫一部更“中國化”的故事,這個故事將大量啟用中國傳統(tǒng)元素并將中國神話和民間傳說納入其中;我要寫一部很不像李浩的李浩小說,它無論在語言上、故事講述上、思考向度上都與李浩以往的小說方式有大不同,但內(nèi)在的核,我想要的“遮遮掩掩”的真情要在其中;我要寫一部有意“輕質(zhì)”的小說,但它一定是飛鳥而不僅是一片羽毛,它要使用輕質(zhì)的故事但思考的力量一定不能減,它依然是我想要的“智慧之書”……有了這么多的先期預(yù)設(shè),但想辦法落實很不容易,何況,我的精力還完全集中于《鏡子里的父親》上,于是,它在一段時間內(nèi)被暫時擱置,但諸多的“試圖”一直在悄然地涌動。

之后,幾乎一年的時間。我閱讀,寫作,主要是中短篇小說,但長篇的“下一部”始終被牽掛著,然而也始終找不到適合的靈感……是的,我最初的設(shè)想是寫作一部像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那樣的單純中包含著復(fù)雜的小說,在一年的時間里我又多次地反復(fù)閱讀這本讓我著迷的書,試圖從中尋找到既相似又完全不同的觸發(fā)點——意外的是,我的最初“激發(fā)”竟然來自于赫拉巴爾的《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重讀它是因為教學(xué)的需要,讀到第三章,我突然意識到我“找到了”適合的故事,盡管它還是一個模糊的想法:我要用某個中國民間神作為敘事主人公,而且意外地設(shè)定了小說的第一句話:“說來話兒長?!笔堑?,在《灶王傳奇》的故事呈現(xiàn)、語言方式和人物安排都與《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或《樹上的男爵》沒有半點兒的相似,但它們是支點,是我寫作野心中的可能目標。

民間神——我在土地公公、灶王爺、狐仙、城隍和一些更邊緣的神靈之間反復(fù)選擇,最終,確定小說的“主人公”是灶王,之所以選擇他當(dāng)然是因為覺得他更“合適”:一,他需要不具備特別的法力,如果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神仙將會大大破壞我在這部小說中想說的,“灶王”的微薄法力正好利用,當(dāng)然在這部小說中我還要再次地減弱;二,灶王,是中國的道德神之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神靈多數(shù)是道德神,區(qū)別僅是他們的神通的大小和職務(wù)的高低),他手上的“好罐”、“壞罐”具有強烈的道德判斷的表征,而民間灶王聯(lián)上那句“上天言好事”更是代表了民間百姓對于自己道德記錄的一種極有意味的期許……道德神,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獨特存在,這一存在也影響著整個民族的處事規(guī)則和事務(wù)判斷,它足以彰顯中國文化中的某一獨特;三,灶王,是最接近民間煙火的一位神仙,甚至可以說被供奉在灶臺前的灶王神灶君本身就是煙火,他能夠洞悉每個家庭里所有的發(fā)生(這是何等便捷的角度?。。┑瑫r又有一種間離感,對于人世間的所有發(fā)生他都無力干涉,卻擔(dān)著一個“一家之主”的虛名?!疤撁?,閑職,也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東方”議題,灶王的身上體現(xiàn)得更清晰些,它同樣可以得到充分地“利用”;四,灶王,是神仙譜系中最低的神階職員,然而他又必然地受控于整個神仙體制,包括其中的規(guī)則性和官僚性,包括規(guī)則性和官僚性的合理與問題所在,這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觀察通道;五,“灶王”身份可以看作是一個“樞紐”,由這個樞紐為支撐,可以聯(lián)接天庭、人世和地府三界,這樣,小說可獲得的騰挪和豐富便得到了更多的保障……

對我而言,甚至可能是對所有的作家而言,小說的“醞釀過程”往往遠大于小說的寫作過程,它需要一點點掂量,努力找尋到最合適、最能表現(xiàn)力和最能表達寫作者情感、情緒和思考的關(guān)鍵點,并努力讓它“天衣無縫”,看不出曾經(jīng)反復(fù)掂量的痕跡來。

選定灶王,然后我?guī)缀跏恰帮w快”地確定了故事的幾個關(guān)鍵點,像小說中“我們救下了龍王”那一節(jié),“堆滿山腳的記錄薄”那一節(jié),“百叟宴上見到了玉皇”那一節(jié),都是在確定要以灶王為故事主人公和講述者之后立即就確定的,之后幾乎每年都會在腦子里書寫幾遍甚至十幾遍。但——故事的諸多環(huán)節(jié)還需要仔細地掂對,其中的故事性、合理性、邏輯性、精彩性和唯一性我都沒有完全的把握。

寫作這本《灶王傳奇》,我準備了幾乎整整十年,其中八九年的時間完全是艱難的醞釀過程。在剛剛開始構(gòu)思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一點點想法和小說的幾個關(guān)鍵點的時候,我就開始與朋友們談及,試圖在向朋友們談及的過程中獲得梳理并獲得建議……第一個聽我講述的朋友是作家龍一,他給了我諸多的鼓勵,并曾向我提議:能不能為這個灶王爺“添置”一個灶王奶奶,構(gòu)成對手戲,有合力有分歧,會讓故事更豐富、更精彩些。在之后的艱難醞釀中,我曾試圖聽從龍一先生的建議將灶王奶奶添到故事中,但在艱難醞釀的過程中我還是舍棄了灶王奶奶的出現(xiàn),我覺得她的存在會進一步增強故事性,但會“沖淡”我試圖想說的。我在進一步要故事和進一步要思想之間來回取舍最后選擇了思想,我更看重它一些。而在寫作這篇文字的時候,我忽然又想起龍一先生的建議,而這時,我突然覺得我其實是可以讓灶王奶奶“介入”故事并保證故事的深度的,如果現(xiàn)在重寫,我可能會……文學(xué)從來都是遺憾的藝術(shù),如果再給我八到十年,可能還會有這樣那樣的遺憾以及未曾實現(xiàn)的可能性,我知道。

我還曾向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韓敬群先生談及,他對我的想法也非常感興趣,并向我推薦了北京大學(xué)一位精于傳統(tǒng)民俗的教授,然后就是年年催問:《灶王傳奇》寫得怎么樣了,需要哪方面的資料?正是他的推薦和關(guān)于民俗學(xué)方面的提醒,“迫使”我將故事的背景由原設(shè)計的漢末魏初時期挪至自己更熟悉一些的明朝,明正統(tǒng)皇帝被俘的“土木堡之變”前后。

“我把我的理想、思想和夢放置在這篇文字中,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更好的表達……”這是卡爾維諾在《樹上的男爵》中的一段話,我也深以為然,我也愿意,把自己的理想、思想和夢放置在《灶王傳奇》之中,把自己和自己在故事中“遮遮掩掩”的真情在其中放置。在這里,我有意傳統(tǒng),有意故事,有意利用中國神話、中國歷史和中國民間話語的有效價值,但同樣有意將審視的目光和現(xiàn)代意識注入其中。我承認《灶王傳奇》與我以往的寫作有諸多的不同,它是冒險,因此也讓我有了更多的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