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石一楓:交通工具上的文學生活
來源:十月(微信公眾號) | 石一楓  2022年11月10日09:09

朋友們,大家好。很高興利用這個機會,分享一下我在北京這座城市的文學生活。北京的文學生活當然很豐富,或許是最豐富的,這里有國內(nèi)最多也最好的文學出版、研究、教育機構,到城里乃至并不很城里的地方遛個彎兒,一不留神就能發(fā)現(xiàn)幾個作家故居。記得我小時候到潘家園的小區(qū)里去找同學,上電梯沒來得及給一位拎著菜籃子的女同志讓道兒,人家翻了我一個小白眼兒。出了電梯同學跟我說,那是某某某,你還看過人家的書呢。試想讀者能觀摩作者買菜,還能被作者翻小白眼兒,這種情況出現(xiàn)在北京的概率要遠遠高于我們國家的其他城市。

然而我想分享的不是上述意義的文學生活。專業(yè)機構很大意義是屬于專業(yè)人士的,作家故居或現(xiàn)居也沒必要天天瞻仰。我這些年雖然以文學為業(yè),但忙活的往往是人家的文學生活而不是自己的。在我看來,屬于自己的、最有切膚之感的文學生活,說到底還是忙里偷閑,翹著二郎腿看幾頁跟工作沒關系的閑書。

但又有點兒矛盾,想起這種文學生活,我的耳朵里總會響起隆隆的車聲,還有報站聲,還有問路聲。這是因為我以閱讀為主的文學生活經(jīng)常是在交通工具上度過的。最多的是地鐵,還有開車停在路邊接孩子的時候,還有在公共汽車上伙同一群大爺大媽來回打摽悠的時候??赡芪业拇髩K時間都被用來寫小說了,所以看小說只能在每天出門的那點時間里進行。以前老以為作家這個職業(yè)的特點是“閑暇,閑暇,第三個還是閑暇”,可后來發(fā)現(xiàn)也跟天南地北走街串巷的推銷員差不多。當然這也挺好,反正乘坐交通工具的時候閑著也是閑著。所以作為一個愛看書的人,我這些年看過的書,包括很多大部頭的巨著,其實往往是在交通工具上看完的。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八萬里和一千河有點兒夸張,多翻個三五頁還能做到。手不釋卷也不是因為對自己要求高,只是因為對文學生活的要求低。

這樣的文學生活過多了,也有一點心得。比如對我而言,交通工具變成了檢驗文學的重要標準。有些書你當成任務看,總能看出個頭頭是道,但擱地鐵上真看不下去。看不下去怎么辦呢?很簡單,換一本。有時候我也心虛:這是不是令我錯過了很多深邃的思想,博大的情懷,這么下去我是不是墮落了?但恰恰是同樣在地鐵上捧著書的人們給我壯了膽兒——出門坐地鐵的哪個是閑人啊,大家都有工作要干,都有房貸要還,而且人家想必比我更忙,朝九晚五,考評,KPI,對于只能忙里偷閑在地鐵上讀書的人,你非要求他領會在書房里沐浴熏香才能領會的意境,這是不是有點兒苛刻了,有點兒何不食肉糜了?反過來想,或許能在地鐵里看進去的書,恰恰包含著那種屬于大多數(shù)扎在生活里的人的感動和智慧,感動是日常感動,智慧是街頭智慧。再往自己身上想想,作為一個作家,假如文學可以分成屬于交通工具的和屬于書房的,那么我愿意自己的作品屬于哪一種呢?答案也簡單,當然是前者,屬于交通工具的。我愿意為和我一起坐地鐵的,尤其是沒搶著座還掛在鐵杠子上好像一邊跳鋼管舞一邊看書的同路人寫作。記得有時候我看一本意趣無窮的書,居然坐過站了,一邊氣急敗壞地到對面換車,一邊勉勵自己,將來一定要寫出一本也讓別人坐過站的書。假如我在文學上有雄心壯志,那么這就是我的雄心壯志。

而這個雄心壯志終究要在北京實現(xiàn)。我在北京的交通工具里過文學生活,從我還是個學生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時候北京的地鐵只有兩條線路,一號線和二號線,形狀像個蒼蠅拍,現(xiàn)在有幾條線都數(shù)不清楚了,形狀變成了蜘蛛網(wǎng)。不知多少人在地鐵里日夜穿梭,對于需要過點兒文學生活的人而言,幸虧還能讀點什么,否則我們的通勤狀況將變得像綴網(wǎng)勞蛛一樣單調(diào)而疲乏。這年頭在路上讀紙書已經(jīng)是少數(shù)派了,碰巧讀的是一本文學雜志那近乎稀有物種,但北京的交通工具也給了我們這些小眾人群以足夠的氣氛。哪怕車上人再多,也會有人善意地為我手里的三十二開本或十六開本騰出一點兒空間,會從某個特殊的角度把來自窗戶或燈的光亮讓給我?,F(xiàn)在的多數(shù)派是刷抖音刷小紅書的,也不止一次有人看見我翻開書就把音量調(diào)小一點兒,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想說,大爺,您就刷吧,您看您都快睡著了,您打呼嚕更響。在某個車廂角落或某個換乘電梯上,我也總會看到胳肢窩底下夾本書的零星一兩個人匆匆而過。說實話,我對人家在讀什么沒興趣,大城市的處事法則之一就是人家的事兒只跟人家有關,但人家在那兒,會讓我覺得自己的文學生活不是孤單的生活。

同樣的道理,當我過著我的文學生活,我知道在我身邊,城市正在擴展,人潮正在洶涌,無數(shù)人來到北京又離開北京,人們煥發(fā)的能量在天空盤旋,合奏成周而復始的樂章。北京永遠是一座處在風口浪尖上的城市,無時無刻不在變化,孕育著變化又把變化擴展到更加廣袤的土地上去,因此我也知道我的文學生活終究不是一個人的獨特愛好,而是終將匯入一個時代的寫照。我問過自己一個問題,是想當一個躲進小樓的作家,還是一個事事關心的作家呢?答案也當然是后者。而在這個意義上,我要特別感謝北京的交通工具,感謝交通工具上的文學生活,它不僅檢驗了文學也提醒了我,讓我知道自己始終在人群里讀書和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