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霞里》：純正小說的內(nèi)在力量
魏微的《煙霞里》這部小說，開始讀的時候有兩點感受。第一點是結構，用編年體的方式寫小說。我以前沒讀過這樣的作品，這種結構方式是很冒險的，小說編年體怎么寫？讀過之后發(fā)現(xiàn)魏微的想法還是非常成熟的，這和她平時的讀書有關系。她自己在多次訪談里講看過很多人物傳記，而且曾經(jīng)試著寫一些和人物傳記有關的文字，比如梁啟超等等。魏微讀書很多，她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想寫俄羅斯的一些思想家。我曾經(jīng)建議她讀別爾嘉耶夫的《俄羅斯思想》這本書，她后來也寫過一些東西，最后好像沒有結果，可能在考慮《煙霞里》的寫作。
第二點是這部小說寫一個人的成長史，當然這段成長史不只是個人，從1970年到2011年，小說與中國40年社會變革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個人的成長方式也把民族40多年的發(fā)展變化呈現(xiàn)出來，這是小說的內(nèi)部結構。當然，小說主要是寫人物，田莊這個人物看似“貌不驚人”，但她有一股內(nèi)在的不動聲色的力量。有人在采訪魏微的時候問她，田莊跟你有多少相似？魏微是很老實的人，說30%吧。這個問題怎么能用百分之多少來回答？田莊和魏微的關系，應該是魏微和影子的關系，或者說魏微就是田莊，田莊就是魏微?？丛囎x本的時候后面講田莊有一天跟魏微說你可以寫我，這都是“甄士隱去”“賈雨村言”，是一種障眼法，其實這就是個人經(jīng)歷和想象。
小說有許多可以闡釋和解讀的內(nèi)容，但我覺得《煙霞里》很重要的一個視角是一部女性的書，不僅田莊是女主，更重要的是她看待某些事物的角度和眼光，比如對男女情感的問題看得非常透徹，或者說她的認知特別個人化，也特別極端化。面對情感、婚姻，田莊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更不是理想主義者，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她是悲觀主義者，這種悲觀里有強烈的悲劇性，對情感她似乎不抱希望、不抱幻想，后來在小說中我們看到田莊的婚外情，雖然她和李友朋的情感糾葛是發(fā)乎情止乎禮而已，但那是最感人、最讓人心動和遺憾的章節(jié)和片段。田莊死后李友朋對田莊的懷念是小說最動人的段落，那是不是愛情無解，但從這個情景可以看出作家和她的代言人田莊，對男女之間的愛情并不是徹底絕望。
讀《煙霞里》的時候我想起魏微另外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是2011年，也就是田莊去世的那一年寫的。她寫文章紀念蕭紅，寫蕭紅的悲慘人生和溫暖的寫作。我認為這是魏微寫得最好的和人物有關的文章，我們看到魏微對蕭紅和張愛玲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魏微對蕭紅和張愛玲的評價認識深得我心：“蕭紅若沒有離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本來就是用來離開的——她就不會去寫《呼蘭河傳》；她若沒有后來的坎坷和不幸，《呼蘭河傳》就不會寫得這樣有感情，雖然她并不愿為了寫得有感情而去經(jīng)歷那些坎坷和不幸。”與其說魏微在說蕭紅，毋寧是在說自己。她最感同身受的那句話是：《煙霞里》——“它之于我，就像《呼蘭河傳》之于蕭紅，一生只為寫這一本。以前我的中短篇寫作，都可算是為《煙霞里》作準備。我自己的評價是，這篇是‘自我完成’式的作品。”一個作家心里住著蕭紅，你就知道她該有多強大。魏微對蕭紅的認識給我很大的震動，南方作家特別是女性作家大多喜歡張愛玲，但魏微卻少見地喜歡蕭紅。這也從一個方面反映了魏微的文學審美趣味以及文學追求。田莊生前有很多榮譽，但她是一個淡泊名利的學者，她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她和蕭紅唯一相似的是英年早逝。讀到她突如其來的逝去，我似乎恍惚了好久。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小說的“前序”。小說開始的時候，魏微就借田莊志編委會之名把她的初衷告訴我們，說田莊生前百度百科有她的詞條，她是青年學者，她的專著和背景一應俱全，但這是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百度百科已經(jīng)沒有田莊，作為詞條不僅湮滅，好像事實上未曾有過這樣的學人、未曾寫過那些著作。她生前獲得的榮譽，譬如青年英才、嶺南文化新銳等等，廣東媒體曾做過她的專訪，她倚著書柜半低著頭還挺好看。這就是魏微，白紙黑字，文字和圖像是速朽的，轉眼即是過眼云煙，田莊連同她的那些著作擠在一起，他們終于成了故人，這就是田莊的一生，這就是《煙霞里》的意義和作家對人物的理解。這個理解何等精彩，如果是這樣的話，魏微的創(chuàng)作在新起點上煥發(fā)了新的光彩。相信隨著對《煙霞里》閱讀的展開，隨著朋友們的評論相繼發(fā)表，《煙霞里》的文學魅力會得到進一步闡發(fā)，豐富性會得到進一步彰顯，每個人大同小異的人生體悟?qū)玫礁袑嵉脑侔l(fā)現(xiàn)。我們的文學有了《煙霞里》確實讓人喜出望外，作為一部純正的小說，它的內(nèi)在力量是如此撼動我們的心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