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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羅日新:鋼鐵人與《鋼的城》
來源:《十月》 | 羅日新  2023年05月26日09:43
關(guān)鍵詞:《鋼的城》 羅日新

我辦公室掛著一幅字,是我喜歡的質(zhì)量管理專家戴明說的:“每天進步一點點。”多年來,我一直以此為座右銘自勉。作為民營企業(yè)的當家人,我需要保持一種方向明確的不松懈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如今想來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很像,一方面要有愿景、有規(guī)劃,并為此保持旺盛的想象力,另一方面又必須充分尊重實踐,在“絕知此事要躬行”中保持不斷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的耐力。

當然,做企業(yè)和搞創(chuàng)作對我來說又有本質(zhì)的不同,前者是時代的潮涌助推,是命運的因緣際會,而后者,則是從小埋藏在我心里的夢。

我出生在湖北黃石,一個位于長江中下游、以鋼鐵工業(yè)聞名的城市,我的呼吸間從一開始就有江水的浩瀚柔軟和鋼鐵的火熱堅硬。父親羅寶山是《冶鋼報》的編輯,母親傅普云則是南湖小學的教師。很小的時候,我就每天聽廣播里父親寫的通訊稿,崇拜父親有本事把生活里的點滴化成漢字、變成故事,那時候我就經(jīng)常夢想自己也寫些什么,為此我還刻意鍛煉自己,變成了同伴中最愛編故事、最愛講故事的人,在江邊游泳、抓魚,在鋼廠車間跑來跑去的點點滴滴,都變成了我的素材。

大學畢業(yè),我被分配到大冶鋼廠平爐分廠任技術(shù)員,倒是可以天天拿著筆了,但筆下全是線條和圖紙。于是,我就在口袋里裝上另外一個小本子,隨時看到什么就記下來。那時,我三個月畫一套圖紙,報酬是200元;我的第一篇小說也差不多用了三個月,稿費是12元。聽上去似乎也是現(xiàn)在年輕人說的: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晌夷贻p的時候從沒這么想過,相反,發(fā)表小說帶給我的喜悅,大大超過圖紙。我想,這大概就是夢想的力量,一個人如果全心全意裝著一個夢,并且不把夢想實現(xiàn)視為畏途,那他會自動屏蔽現(xiàn)實的利弊權(quán)衡,也會回避一切不利于夢想的想法和條件。

那時候的我就像著了魔。為了有更多的時間寫作,我甚至找過廠長,想干脆調(diào)個閑差,自甘邊緣,到設(shè)備處管理備品備件。父親知道后大發(fā)雷霆,回家將我的筆記本付之一炬。父子間那次激烈的沖突后來我回憶起來還是五味雜陳:父親更看重“現(xiàn)實骨感”的苦心我自然理解,然而,年輕的心里那一份蓬勃的“理想豐滿”被燒光斬盡,也未嘗不是一種遺憾。記得我為此跟父親冷戰(zhàn)了很多天,逼得他不得不用一封信對我苦口婆心:“你沒有小仲馬的曲折感情經(jīng)歷,寫不出《茶花女》;沒有大仲馬在動蕩年代的生活體驗,寫不出《基督山伯爵》?!?/p>

如今看來,父親當然是對的,正因為我被迫走上了父親給我規(guī)劃的技術(shù)員、銷售員、鋼廠領(lǐng)導的路,才有了《鋼的城》。當然,這路中間分了叉,我剛當上領(lǐng)導不久就辭職下海,做起了鋼鐵貿(mào)易,但無論如何,都是因為我煉鋼、賣鋼的豐富經(jīng)歷,才有了寫鋼的可能,也才有了這本53萬字的書,有了它這一路走來的好運氣和好成績:書的上部在《十月》雜志上發(fā)表之后就獲得了湖北省“屈原文藝獎”。2022年7月人民文學出版單行本之后,入選了包括中國好書月度榜、光明好書榜月度榜等多份重量級榜單?!度嗣袢請蟆贰豆饷魅請蟆返热嗉抑匾襟w刊發(fā)評論文章。后來,它又入選了中國作協(xié)的“遷徙計劃”,亮相第六屆平遙國際電影展的作品展示單元。

我常想,人生該如蒲公英的種子,只要有風來,就能飛多遠飛多遠;但當風停籽落的時候,也要學會扎根,能扎多深扎多深。能飛能停的人生如自然里的春華秋實,社會里的人事代謝,看上去只是自然規(guī)律,實際上卻是百變?nèi)碎g、百味生活。

當然,人畢竟不是蒲公英,人有情感、有回憶,對成功有野心,也對時間有千般浩嘆、萬般留戀。我從年輕的時候就迷戀大文豪蘇東坡的前后《赤壁賦》,不止因為作品寫于他被貶謫到我家鄉(xiāng)附近,我讀來有親切感,還因為他對時間和人生的看法,“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一份蒼?;磉_、剛健有為、虛實辯證,符合我對人生和寫作的看法。

35歲那年,我在大冶鋼廠處于事業(yè)的上升期,但我毅然選擇了去上海創(chuàng)業(yè)。幾年后,我把生意做到了美國休斯敦。2008年夏天,我在休斯敦的大辦公室享受著冷氣,也享受著事業(yè)成功之后空閑下來的愜意,沒想到父親的一通電話重新點燃了我內(nèi)心寫作的小火苗。父親說:“兒子,你現(xiàn)在或許可以寫作了。年輕時你沒有足夠的閱歷,紙上得來的終歸都是別人的經(jīng)歷,空想亂編也絕寫不出好小說?,F(xiàn)在爸爸支持你寫!好好寫寫自己的經(jīng)歷,寫寫我和你媽媽,寫寫平爐上的工友,寫寫我們這座了不起的城市,寫寫國企改革,寫寫咱鋼廠厚重的歷史,寫寫咱鋼鐵人為共和國工業(yè)發(fā)展做的貢獻!”父親越說越激動,我則盯著世界地圖上中國的位置、黃石的位置,久久不能自已。

如果說我的生活、我的人生一直在變,甚至商場風云都是瞬息萬變的話,那我的文學情結(jié),我的情感則一直沒變,它或許會沉睡、會休眠,但從來沒有消失。這是我打開電腦敲下這個長篇小說第一個字的時候,內(nèi)心真實的感受。而且,在商場打拼半生,我感受最強烈的是時代的變、中國的變、行業(yè)的變,而每次我回到家鄉(xiāng),回到親人朋友們身邊,感受的又總是昔日重現(xiàn),是感情的不變、情義的不變。

我突然那樣想念我在黃石的一切——想念鋼廠,想念我的父母,想念我的家人、發(fā)小,想念工作中一起流汗直至“赤誠相見”的工友,甚至想念曾與我有隔閡的“敵人”……在時間深處,他們不是浮光掠影,也不是我生命中的過客、奮斗途中散去的風景,而是早已沉淀成了不可磨滅的記憶,鮮活而溫暖地藏在我心里。他們一起向我涌過來,一時間情感的浪頭沖得我?guī)缀鯚釡I盈眶。我真的要寫點什么了。

這么想的時候,有的人就站在我的面前了:腋下夾著小黑包的劉勝利,手中搓著兩個核桃;叼著香煙的活寶,頭戴白圓帽,腰系白圍兜,一副大廚裝束;一煉鋼平爐車間余主任,因為小時候出水痘天花,臉上留下許多麻子,人人表面喊主任背后喊麻子;田雞,從小同學就這么喊他,最后連他的父母、妻子也這么喊,學名都被忘了……可以說,我書里的每個人,祝大昌、賴子、祝國祥、劉勝利、毛仁銀、蔡紅、吳回芝、鄭宏、活寶……都有原型。盡管在各自命運的長河中,有的呆在原地,有的遠去天涯,甚至有的已是陰陽兩隔,可他們還是能一下子活靈活現(xiàn)地在我的記憶里相聚。他們藏在我記憶的根脈里,更藏在時代發(fā)展、社會進步的根脈里。

這么想的時候,浩瀚的長江也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耳邊似乎又聽到了貨輪的汽笛;大冶鋼廠的布局隨之也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了:八卦嘴、陳家灣、火車站、上窯、中窯、一門、二門、西總門、四門、黃思灣、工人村、馬家咀,然后,黃石的海觀山、西塞山、黃荊山也出現(xiàn)了……

我必須要寫點什么了。

轉(zhuǎn)眼間,《鋼的城》我寫了14年,書名也取了有十幾個,初稿有二百多萬字。書出版之后,我拿著它,就像面對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書里的每一個字都是我從心里掏出來的。

大作家福樓拜曾經(jīng)說,寫作要用理智,不要用心。我不同意。對我來說,經(jīng)營企業(yè)要靠理智,而寫作,要靠心。當我拿起筆,一字一句壘砌時光的印記,成長的印記,鋼鐵行業(yè)發(fā)展的印記,我的心總是被暖流覆蓋。我知道,此生此世,只要面對我的家鄉(xiāng)黃石,面對鋼的城、鋼的人,我就沒有辦法不用心,我的心就不能不柔軟起來、溫暖起來、流動起來。

書的獻詞,我寫:獻給我的父親羅寶山和大冶鋼廠的兄弟姐妹。這也是我掏心窩子的話。父親是我寫作最好的啟蒙老師和領(lǐng)路人,可惜他沒能等到小說出版;大冶鋼廠是我的家,鋼廠的兄弟姐妹是我的發(fā)小、同學、工友、初戀、兄弟。我的文字就應(yīng)該獻給他們。

后來,他們讀到我的書,都忍不住對號入座找自己,有的哭,有的笑,有的還忍不住八卦。所有人都說,謝謝你羅日新,你在幫我們找回青春,在幫我們代言。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他們才是我靈感的源泉。我時常想起跟他們一起穿著工服,扎著麻繩,在火熱的煉鋼爐前揮汗如雨;想起下了夜班跟他們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去路邊攤吃飯;想起每逢有工友結(jié)婚生子,我們你湊五十我湊一百去祝賀……

無數(shù)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是因為想到他們,我才堅持寫下去。因為寫作,尤其是長篇小說,的確只用心是不夠的,還要靠理智選擇素材,搭建結(jié)構(gòu),造就戲劇沖突,塑造人物——福樓拜終究是對的。而我,也在寫作的層面上再次深入理解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

寫作過程中,我走了不少彎路,如今說來真是一言難盡。起初,我只是想記錄自己的故事,寫著寫著發(fā)現(xiàn),很像自說自話,于是我全部推倒重來,要把別人的故事和自己的故事編織在一起,而且,要吸引人看下去。

從一開始構(gòu)思,我設(shè)想的人物就很多,于是我列了一個人物表,貼在墻上。人物多、故事多,對我都不是難題,因為我的閱歷和經(jīng)歷足以支撐這一切,生活給我的豐厚素材和人性饋贈即便百萬字的長篇小說都用不完,但如何讓具體的人物出場,安排什么樣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于我卻是大難題、大考驗。

我開始想,中國古典文學名著里面的人物都是怎么出場的。比如《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人物都很多,他們是怎么安排的,于是我開始體會小說內(nèi)部的一些“技術(shù)問題”,比如《紅樓夢》里的王熙鳳,是林黛玉進賈府的時候第一次出場,曹雪芹用的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辦法。比如《三國演義》里的諸葛亮,羅貫中用的是人沒出現(xiàn),江湖上先有傳說的辦法,“三顧茅廬”,表面看主角是劉備,實際上焦點是諸葛亮。比如《水滸傳》,用的又是一個人物引出另一個人物的辦法,魯智深出場,是史進尋找王教頭的事件中被史進引出來的;接著魯達又在演習武藝的時候引出了豹子頭林沖,林沖又在尋覓投名狀的時候,引出了青面獸楊志。思來想去,我覺得自己的小說需要更多借鑒《水滸傳》的做法,用一場婚禮引出一些人物。

回想起來,整個寫作過程我都像一個在懸崖邊開車的司機,目標明確征途險惡,需要小心而大膽地握著方向盤。當然,人生所有的彎路都不會白走,所有的寂寞、孤獨,甚至煎熬折磨都在孕育著柳暗花明。

我想起20年前的一天,我們?nèi)ニ锬居吞锷暇?,當時走錯了路。我們沿著一條條相似的道路整整跑了一天。當我們坐在山頂,絕望地望著一道道山脈一籌莫展時,突然看到前面的山溝里有一頂白色的帳蓬。“有人家!”我們喜出望外,趕緊驅(qū)車前去。一對牧羊藏民熱情地接待了我們。裊裊的炊煙升起,牧民用溝里的泉水煮的羊肉,后來都變成了我記憶中的頂級美味。生活的滋味在彎彎曲曲的皺褶里,寫作的也是。我不敢說自己能如曹雪芹般“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實際上,有了電腦,增刪五次也不是太難的事情了——但我的確也是刪了寫,寫了刪,先是自己改,后來是開改稿會聽專家的意見改,再后來是出書前編輯再提意見再修改……

關(guān)于語言,我剛開始采用的是城市化的語言,接近普通話,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如果全面這么做,就讓我的小說失去了特色,它的根在長江、在湖北、在黃石,所以它該帶著這些印記?!澳闶琴F腳客啊,吃撒,酒管夠,是個岔的”“關(guān)餉了沒有啊”……于是這些字從我的鍵盤上跳出來,也滾過我的舌尖,也如同一把輕輕軟軟的刷子,撫過我的咽喉。能讀出聲來的語言才是屬于鋼的城、鋼的人的語言,它必須帶著長江水的特質(zhì),帶上高爐的氣息。

至于語言個性與每個人性格特征的契合,就更是常識,也需要我仔細斟酌了。工人和車間主任不一樣,分廠廠長和公司領(lǐng)導又不一樣。好在我從一線工人做到了廠長,對鋼廠里各個層次的人怎么說話都比較了解。同時,我也意識到,我們鋼的人,性格里有直率堅硬的成分,如何增加一些軟度,讓小說變得剛?cè)嵯酀彩俏伊η筮_到的效果,于是我給改革者易國興、那個鋼鐵直男,增加了一些情感描寫和心理描寫。

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又一次問自己為什么要寫作。14年的光陰,五千個日日夜夜,十二萬多個小時,我為什么要揮灑在“紙上”?在這樣的時代,更多的人愿意投身喧囂的生活,還有多少人愿意靜靜地在“紙上”陪著人懷舊呢?

其實,在我心里,寫這本書不只是個人懷舊這么簡單。十年前,我寫小說還在“地下”狀態(tài)的時候,去鞍鋼參加一個訂貨會,鞍鋼的銷售經(jīng)理在臺上介紹:鞍鋼是中國第一家鋼鐵企業(yè)。于是我作為客戶代表發(fā)言時,非常篤定地糾正他說:“中國的第一家鋼鐵企業(yè)在湖北黃石,是張之洞、盛宣懷創(chuàng)辦的鋼鐵企業(yè)!”之所以這么確定,是因為我剛為小說做了細致的功課,絕對錯不了。同時,我也在想,從晚清開始,家鄉(xiāng)黃石的熊熊爐火就幾乎沒有滅過,這段歷史需要被記錄和展示!

巧的是,七年前,小說正寫得漸入佳境、朋友們也陸續(xù)得知消息的時候,我在意大利石油裝備展上見到了原大冶鋼廠技術(shù)處的胡處長,他一見面就說:“我給你提供點兒素材。大冶鋼廠是中國唯一打贏歐盟反傾銷官司的鋼鐵企業(yè)?!蔽乙幌伦酉肫?,中信特鋼董事長錢剛也跟我說過:“別說歷時八年,就是時間再長、成本再大,我們也要打贏這一仗!我們是鋼鐵人,更是中國人!”

所以,我寫的不只是我自己的鋼鐵故事,也不只是鋼的城里鋼的人的故事,我更想通過這次書寫和記錄,找到一種鋼的精神,鋼的靈魂。改革開放之后,我們鋼鐵人心里都燃燒著一團奮斗創(chuàng)業(yè)、自強自新的火,我們的摸爬滾打、悲欣慷慨也都化作了美麗的時代星辰,漫天閃爍。所以,我把上部命名為“一團火”,下部命名為“滿天星”,因為這本書盡管是我執(zhí)筆,但我知道,這是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工友兄弟,我的同行朋友,跟我一起寫出來的。他們是我的根,我的生活,我的爐火,我的鋼花,我的星辰。他們陪我在時代里躬行奮斗,也理應(yīng)陪著我在書里采摘收獲。于是,一本書和一座城,一群人和一段歷史,就這樣血肉相連地聚合在一起,在我心里,中國的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如今,《鋼的城》正在我的家鄉(xiāng)口耳相傳,它的影視化改編也被提上了日程,有讀者甚至美譽它是“黃石的文化名片”,“工業(yè)版的人世間”。這些對我都是莫大的鼓勵。我像一個艱難生產(chǎn)的母親看著孩子成長一般,滿心期待著《鋼的城》能被更多的讀者喜歡。如果讀者能夠從書里讀出我的家鄉(xiāng)黃石那鋼鐵般的城市精神,讀出我們這些鋼鐵人為共和國鋼鐵工業(yè)貢獻的青春、做出的貢獻,讀出我們這座鋼的城的壯美、我們這些鋼的人的柔情、道義,讀出鋼鐵在我們火熱的生活和時代中奏響的美妙音色,甚至能夠讀出中國鋼鐵工業(yè)繼續(xù)向前發(fā)展,中國鋼鐵工人不斷獲得新生活的動人樂章,那我就非常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