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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蘇:追逐一匹純白色的馬
來源:《小說月報》 | 阿尼蘇  2023年06月20日09:18

我出生在一個叫做“西日嘎”的村子,位于科爾沁草原北端,科右中旗西部。這里有連綿起伏的山巒,山都不高,山與山之間開闊、舒朗。爬上村西的山,能望見附近的村莊;爬上村東的山,能望見幾十里外的巴鎮(zhèn);而無論爬上哪一座山,都能望見遙遠的天際。我從小追逐著山頂?shù)陌自崎L大,它像飛奔在天空上的一匹純白色的馬。

西日嘎常年干旱,從干硬的土里生長出來的青草,具有頑強的生命力,一根根固執(zhí)、傲慢、頑強地挺立著。這里的人畜也極度耐旱、耐痛、耐寂寞。在我童年記憶中,阿爸和額吉有時勞作一天也不曾喝水,不曾說話,不曾喊疼。

山溝里的村莊與世隔絕,誰都不知道那揚沙的土路從哪里來,又往何處去。但我并不覺得無聊,而是被荒野的寂寥與空曠深深迷住。我從小喜歡畫畫,沒有顏料就用鉛筆畫,畫眼見的物體的輪廓。村里的牧民夸我畫得好,有的故意擺出造型,讓我畫。我覺得他們像我的伙伴們一樣可愛,所以在畫的過程中,我總是忍不住地笑起來。到了四年級,相比畫畫,我更喜歡讀故事。那時家里有三種雜志,蒙古語版的《潮洛濛》《納荷芽》和漢語版的《看世界》。額吉說:“我們雖然生活在山溝里,也要盡可能地了解外面的世界?!蔽覐倪@些雜志上讀到了很多故事,現(xiàn)在能記起來的已經所剩無幾,但心里一直存有那種奇妙的感受。

我喜歡在白楊林里回味讀過的故事,身邊只有小黑狗,它在我家生活了十幾年。我五年級那年夏天,一天中午,我在灶房里吃饅頭,它緩緩走過來看我,我揪幾塊饅頭給它,它沒有吃,又緩緩離開了。等我午睡醒來,它已經倒在了院門口。哥哥用鐵鍬端著它的尸體,領著我,爬上村前的畢勒古泰山頂,挖坑埋葬了它。前些年,在畢勒古泰山上,建了一座較大的敖包。除了我和哥哥,誰也不知道,敖包下面躺著小黑狗。

類似的事情貫穿我的童年,直至離開校園前,我都不知道故鄉(xiāng)意味著什么。七年前的夏天,我在一家押運公司上班,工作極其單調,每天端著槍,坐著運鈔車往返于各個銀行。因為工作的特殊性,同事們很少交流。望著空蕩蕩的天空和一閃即逝的街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渴望。于是我開始用文字表達感受。我在防彈衣胸前的大口袋里裝上紙筆,一有空就拿出來寫點文字,有時幾句,有時一大段。而這些文字全部來源于故鄉(xiāng)西日嘎。我在不斷地回憶著童年,感覺沒有童年回憶的注入,寫什么都是蒼白的。于是群山、曠野、白楊林、小黑狗、灰牛犢,還有那條季節(jié)性水流,成為我筆下的主角。

兩年后,我離開押運公司,到一家私立學校當老師。我不再滿足零碎的文字,嘗試寫篇幅更長的文章。這時,依舊是故鄉(xiāng)源源不斷地供給我創(chuàng)作養(yǎng)分。我住在小城,與故鄉(xiāng)相隔四百多里,卻能聞到故鄉(xiāng)青草的味道。也許,我是第一個在文學作品中,把西日嘎當成草原來寫的人。起初,我多少有所顧忌,畢竟西日嘎更像山區(qū),可后來讀到“丘陵草原”“山地草原”等術語后,西日嘎平展展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那些硬硬的青草柔軟地覆蓋著每一座山。我更加堅信自己的感受,西日嘎就是草原。我也因此理解了艾米莉·勃朗特為什么能把霍沃斯荒野寫得那么迷人。因為那里不僅是她生活過的地方,更是容納她的地方?;臎龊蜌埧岬耐恋夭灰欢ㄗ屓私^望,有時會帶來巨大的撫慰。這種撫慰能抵擋冷夜的風雨,更可抵御人生的風雨。

創(chuàng)作《看那白色的馬》的過程,更像是一次尋找心靈凈土的過程。我們不僅要經歷人生的苦辣酸甜、喜怒哀樂,更重要的是,始終不滅心中那盞燈。這看似恍惚的、微弱的、搖晃的、掙扎的、忽明忽暗的光,總會在我們最絕望時照亮前進的路,給予我們希望。

也許,沒有人生來喜歡畫畫,也沒有人生來喜歡寫作。這些被當作藝術品表達出來的東西,更像是某種被召喚出來的另一個豁達、遼闊、柔軟、無私的自己。也許,一個人有了這種感受,才可能理解世事無常,人生無常,也才會懂得萬物有靈,從而學會與自己對話,自己關照自己?,F(xiàn)在的西日嘎與過去有太多不同,柏油路、磚房、網絡……但依舊還是原來的樣子,原來的山巒,原來的青草,原來的牛羊,原來的人們……他們,或它們孕育著熱鬧的群體,又塑造著孤獨的個體。我是其中一個,我是一個人,也是一根草。無論我以何種形態(tài)存在,山頂上始終有云飄過,像那純白色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