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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童瑩:關鍵的時刻
來源:《十月》 | 童瑩  2023年07月24日09:15

我沒有想過《大紅裙》和《流動的新家》會放在一起發(fā)表。一篇寫的是上世紀80年代末,另一篇取材于就近的見聞,一長一短,風格上也有著激越和舒緩的差異。這兩個故事放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一種奇異的編排。不過仔細想來,兩者之間也有一些錯綜的因緣,比如它們都是在疫情期間誕生的,主角都是不滿二十歲的女孩,她們都經(jīng)歷著顛覆人生軌道的關鍵時刻。

《大紅裙》的初稿是在2020年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寫就的。記得那個冬天拖得很長,我和家人時常在廚房的暖空調下忙著各自的事情。爸爸校對賬目,媽媽做糯米團、半月餃之類的點心,妹妹則是伏案為功課忙碌著。那是我碩士期間的最后一個學期,沒有想到要居家完成畢業(yè)論文。一想到畢業(yè)的時節(jié)和更遠的未來,內心有一種前途未卜而迷惘無措的不安?;蛟S也是因此,我扎到了更有蓬勃熱力的事物里,比如偶然淘到的一疊1985年到1990年的時裝雜志。雜志很有意思,我喜歡看里面模特中西土洋相互夾雜的穿著,這些時裝的顏色都很明麗,在形狀剪裁上新穎大膽,甚至有些浮夸作勢,卻處處彌漫著開放向上的氣息。我還喜歡看雜志里的整容廣告,展銷會模特大賽的通知,還有許多介紹如何追求美的文章。那還不是急劇商業(yè)化的時代,普通人對于時新的服飾和妝容,總帶著新奇的心思,好像要松開了手腳親自嘗試,又因為一些顧慮左顧右盼著。有意思的是,人們需要這些雜志告訴他們有關美的知識,也需要雜志里有人像發(fā)言人那樣,用官方而親和的口吻向他們確認,請放寬心一些,其實美是合理的,人人可以追求的。

這樣的時代變動讓我很著迷,它不僅是服裝領域的,還和集體主義式生活的轉型相關,充滿了個人的機遇和無限的可能。當時我對另外兩個群體也很感興趣:20世紀80年代中期國內的第一批女模特,她們一開始往往在組織里生活;另一個群體是大學校園里的學生。后來我想創(chuàng)造幾個人物,把他們拉進這個時代,看他們在志向、愛與抉擇的漩渦里沉沉浮浮。故事的主角是俄俄,大衛(wèi)和表姐,分別是想輟學開服裝公司的女學生,大院子弟,從省隊退役的普通模特。我很喜歡做細部的研究,就從期刊、影像和日記里記錄了一些很打動我的細節(jié)。在充滿機遇和波譎云詭的那個年份,這些人的選擇總是和出身背景相關,為了尋找英雄用武之地,或是為了改變命運,有種“心比天高”的氣焰,又或者沒有主心骨,在疑懼中被別人的說辭影響著。這些其實在日常生活中都是很常見的,只不過在那個特定年代,故事里的人多少做著孤注一擲的努力。

人在關鍵時刻下的狀態(tài)與選擇,是我過去三五年很著迷的話題。出于私人的好奇和困惑,我常想,孤孤零零的人們,和我們看到的歷史,是怎么在某些時刻發(fā)生蛻變與更新的?這讓我在文史研究和創(chuàng)作里有一些共同的動力。讀研以來,我做的題目或多或少與變動的歷史時刻相關,比如五四運動里的女學生,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婚戀抉擇等等。其實這背后有一點刻意想要成長的沖動,想要和青春期無知的自己做一次割裂,但它不免有一些揠苗助長的副作用。至于創(chuàng)作,我的產(chǎn)出很少,但成品大多也是研究和觀察的副產(chǎn)品,取材于就近的和歷史上的人事,然后做很長時間的調查分析。只不過在創(chuàng)作中,我可以自主去設計人物的人生軌跡,換一副更自由的筆法注入我自己的聲音。

后來我跨到英國的疫情高峰,在新的國度開啟了讀博的歷程。我做的題目和戰(zhàn)爭相關,因而閱讀了很多血肉橫飛的戰(zhàn)爭記憶,還有與地下工作、患難情誼和集體生活相關的追憶。頭腦超載帶來的疲憊,和被長期忽略的自我呵護的問題,在異鄉(xiāng)水土和超現(xiàn)實的封鎖體驗中慢慢浮出水面。我親愛的導師非常體貼,給了我足夠的時間來調整狀態(tài);過去的導師也寬慰說,這可能是生活換軌引起的,疾走后也可松弛一段,積累新感受,調整一下步履。確實,兩位老師的呵護與建議都很奏效。這兩年多,我花了許多時間學習如何照料好身體和心情,也作了一番與自己和解的工作,為了調試最佳狀態(tài),我搬了很多次家。從親友的視角看來,這是很辛苦的經(jīng)歷,不過對于我自己來說,奔波是切換生活節(jié)奏的嘗試,因為流動的旅程很有助于整頓心情。

《流動的新家》在結構上的設置,就來源于一些搬家的體驗。不過故事里具體的人事,是從身邊的見聞中脫胎的。那是一個難以用當事人的回憶去還原的事件,本事發(fā)生在疫情爆發(fā)的一年之后。當時校園里的教學與課余生活,還籠罩在非常態(tài)的空氣里,大家陸續(xù)地接種著疫苗,逐漸和公寓之外的人交談,結識更多的朋友,探索過去停滯的一年中沒有機會嘗試的事物。在這樣的情景下,欲望與文化沖突多少造就了一些人際上的沖突,也制造了一些人身傷害。其實在封鎖和解封的那一兩年,公寓內外發(fā)生了許多人際上的糾紛,可能是因為比周圍的房客稍微年長,我可能更有一種旁觀者的視角。在我看來,就身體傷害而言,《流動的新家》是一個有關利用與被利用的悲傷故事。我不喜歡美化傷害,也對另一種激進的口吻保持懷疑,比如,有人要求一個感到傷害的人即刻就用更為明辨事理的姿態(tài),去伸張正義,捍衛(wèi)自己的立場,我想這是很不現(xiàn)實的,也容易產(chǎn)生二次傷害?,F(xiàn)實中的人物,往往需要一點時間和更多的視角,去消化虛實參半的回憶。創(chuàng)傷、憤怒,留戀和困惑,總是共同作用的,立場的提取需要先保持心理上的距離。搬家的一日,對于故事里的小奎恩來說,是逃離案發(fā)現(xiàn)場的重要日子,也是重新回顧那個事件的契機。

小說原來的題目不是“流動的新家”,而是“Quo Vadis?(你往何處去?)” ,它是故事里提及的亨利克·顯克微支(Henryk Sienkiewicz)的同名小說。當時以此為題,一方面想與這部長篇形成一點對照,另一方面,這個標題是某種疑問,透露著我自己的些許迷茫心緒,因為我確實不知道怎么處理奎恩的未來走向。我把這個故事和其他稿子一起,擱置了很久,才在今年年初把它們重新修改了一番。在我重讀《大紅裙》草稿的時候,我對俄俄的那股生命力倒是感到生疏了,看到的更多的是自己在疫情中下想突破壓抑狀態(tài)的心情。不過,我還是和當時一樣佩服俄俄博弈式的野性,因而在語勢上保留了這樣的生命力,只是把情境寫得舒緩了一些,改變了故事的結尾,沒有交代她的成?。恢劣诳鞯墓适?,我把她從記憶的漩渦中拉出來了一些,讓她走上新的軌道。在故事的最后,她與羊毛球般“溫暖”的原生世界觀正式告別,走進了自主選擇的新式家園,我很喜歡這種敢于承擔風險的意志。

這樣的設計不光是因為我對人物多了點愛惜的成分,還出于對自己的一些提醒。在青春期,我曾經(jīng)被大小的悲劇感動,在我自身陷入困頓時,也對深陷其中的惰性有過一些縱容?,F(xiàn)在我覺得,蛻變與堅挺地更新才是更好的狀態(tài),每一次求生求繁榮的意念,都值得更好的呵護和回贈。這是一種讓我感到開朗的時刻,就像在很多次搬家的時候,對生活用品做著減法,對頭腦中不必要的思緒也做了很多次清理。整個過程讓我對二十幾歲特有的困頓有了新的認識。誠然,很多困頓是特定的文化氣候造就的,很多也難逃家庭的影響,有些其實只是出于偶然,并不是來源于外界的敵意;還有一些,可能不過是頭腦中的幻象與聲音,它是有它的根源,但可以這么去解決:那是一個怪圈,沒有什么可以值得抵抗的——很多時候它只是源自局限在此時此刻的有限視野。從后置視角看來,打開這種困頓的過程很像是一種現(xiàn)實的寫照:像是在沙塵暴的天氣,擁堵在晚高峰的公交車里,時間過了很久很久,大風、雨水和微風都來了,眼前的塵霾逐漸消散,車流也被自然地疏散,車窗上的雨水漸漸地干了,側著身體看出去,街上的夜色和燈光都非常清晰。

回到原先的那個問題:孤孤零零的人們,以及我們看到的歷史,是怎么在某些時刻發(fā)生蛻變與更新的?有時候得在關鍵時刻走一走才能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