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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君入席》:人生的宴席 生活的況味
來源:文藝報 | 譚為宜  2023年08月03日23:28

紅日的長篇小說新作《請君入席》,是一部緊貼現實生活的長篇力作。小說以全新的視角、駕輕就熟的生活體驗、活潑又不失厚重的筆力,再現了風起云涌、百姓稱快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

煥然一新的宴席陳列

為什么我們把文學寫作活動冠之以“文學創(chuàng)作”之名?我想其中的“創(chuàng)作”,蘊含有“創(chuàng)新”的意思。創(chuàng)新是文學生命的活水源頭,廣而言之,所有的藝術創(chuàng)作都是貴在創(chuàng)新。從《述職報告》到《駐村筆記》,再到《請君入席》,我們可以看到紅日可貴的探索精神,或者說呈現出一種突圍的姿態(tài),其中不變的是作家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藝術的追求。小說立足于現實、緊盯社會焦點,但在場景安排上卻放棄了前兩部長篇小說從城市到鄉(xiāng)村的廣闊空間,而是借助于一次次“家宴群”的聚會,上演了一場場現實生活的正劇。

寓言式的敘述策略讓人耳目一新。小說沒有像《駐村筆記》那樣正面描寫波瀾壯闊的脫貧攻堅工作,而是從一個普通廚師“我”的視角,寫一眾退休人員的家宴聚會,來介入轟轟烈烈的掃黑除惡斗爭。小說中沒有刀光劍影的矛盾沖突,也沒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雙方較量,作家只是把“我”所看到的現實場景敘述出來,比如一個個家常菜譜,一位位普通食客,一次次大快朵頤,一番番閑聊宣泄;然而仔細品味,卻是“菜里藏刀”,食客身份各異,吃下去的是菜肴,品出來的是人生。酒話也好,心聲也罷,莫不展現出其身份地位、信念三觀和待人處事的態(tài)度,敘事的寓言色彩也就顯現出來了。

與之相應的,是小說中不時出現的哲理性語句。例如當大家議論人生命運時,阿甫插入一句:“哪有命運這個東西,一切無非是考驗、懲罰或補償?!边@簡直就是對命運本質的詮釋。再如阿叔總想消除被司法傳喚的消極影響,到處散布他“沒事”的消息,但最終紙包不住火,人們還是看到了事實的真相?!叭褐靼⒘鳌备袊@道:“距離真相最遠的是耳朵,最近的是眼睛。”這段話進而讓人聯想到“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的教誨。這種敘述方式讓讀者仿佛是在品一杯好茶,既休閑散淡,又能聞其香、嘗其味,慢慢品出些人生的味道來。側面烘托的手法更能激發(fā)讀者的聯想和想象,體會到正面“戰(zhàn)場”的激烈程度。

別有洞天的話語“陷阱”

在談論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時,我們常常針對其語言特色,強調其話語策略?!墩埦胂吩谡Z言上并沒有生拼硬湊之感,市井百態(tài)的閑聊,含義卻很豐富,是一種生動的“家宴語”,既十分生活化、不動聲色,但又話里有話,層次感非常豐富,巧妙設置了別有洞天的話語“陷阱”,不讓你輕易察覺。讀者會十分欣賞寫實般的真實細節(jié),一食一品細細陳述,甚至對食材的來源和制作過程、菜品的調味和火候,都描寫得細致入微。

那么,這僅僅是一本菜譜嗎?絕對不是,話語的“陷阱”就在不經意間讓你踩著了。就拿第一章“牛系列”來說吧:“不過牛腩牛鞭得用高壓鍋壓一壓,崇山人叫鎮(zhèn)一鎮(zhèn),降服的意思。尤其是那牛鞭比蹄筋還要有筋骨,有勁道,直接下爐子是入不了口的。入了口也下不到肚子里去,得先讓它服軟。然后再紅燒或者生燜或者白切或者涼拌,都行?!?/p>

怎么理解呢?吃過“牛系列”的都深知這個道理。牛腩、牛鞭這種食材很讓人頭疼,要有十足的耐心,用砂鍋燉熬半天方能入口,牙勁小的還不一定嚼得動,有了高壓鍋后就方便了。表面上看是在介紹烹調方法,然而掩卷過后方知話里有話?!芭k钆1蕖薄案邏哄仭薄版?zhèn)一鎮(zhèn)”“降服”“有筋骨”“有勁道”“得先讓它服軟”,開篇就來這手,很難不讓人立刻聯想到作家是在暗示這場沖突的特殊性、堅韌性、長期性。我們可以理解為阿甫退休后仍保持堅韌的職業(yè)操守,比“蹄筋”還要“有筋骨”“有勁道”,而他的對手阿叔不斷給他施加壓力,想讓他“服軟”,第一個照面就將本來要敬阿甫的酒灑在地上。阿叔倚靠的是欺詐來的金元帝國以及被他拉攏腐蝕的關系網,而阿甫沒有任何退讓,他知道對手不會輕易就范,于是使用了“高壓鍋”——黨的掃黑除惡、反腐正紀的鐵腕,還有主持正義的同志和支持打黑的人民。隨著臺老倒臺、縣里一把手阿繼及其同伙阿明的敗露,以及司法部門的一次次傳喚,我們終于看到阿叔這只斗敗了的公雞不得不老老實實接受法律制裁,并乖乖交出了那支一直企圖藏瞞的手槍。

再看小說人物的命名,統一用了“阿+”格式,大概喻示大家都有一個統一的身份——退休了,社會投影淡去了,姓名的空間也就挪省了。說實話,初讀作品時我有點混淆不清,覺得區(qū)別起來挺麻煩的,但仔細一琢磨,原來區(qū)別就在“阿”后面這個字上,阿興,拿手術刀救命的;阿明,銀行行長,要算賬的;阿甫,“捕快”的“捕”的諧音;阿叔,企圖要有高人一輩的威嚴;阿貧,有正義感的作家;阿流,建筑老板,到處流動;阿杰,“我”,廚師,口味突出,廚藝精湛;阿弟,心智很不成熟,因此總顯得小人一輩。當讀者列出這樣一個人物身份表后,人物身份和關系也就了然了。

宴席下的暗流涌動

《請君入席》表面波瀾不驚,實質上是借一番番“家宴”,寫出了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復雜性、艱巨性和迫切性。小說頗有老舍《茶館》的味道,或者說是《茶館》筆法的繼承。老舍選擇了茶館這個三教九流會面之處,一個小茶館就是一個大社會,通過迎來送往的茶客,上演不同時代的社會縮影,展覽式的人物形象性格鮮明,對話語言充滿京腔的幽默;《請君入席》選擇的是讓人酒酣腦熱的一次次會餐,既能使人血脈僨張,又能讓人袒露心跡;看似溫情脈脈,內里卻暗流涌動,高潮處扣人心弦,且敘述與對話的語言風格保持了紅日特有的桂西北地域的山地幽默,這次還添加了“家宴語”的不瘟不火。

就拿第六章“雙邊腸”來說,“阿流家宴群”的成員去阿吉家赴其兒子的升學宴,開篇卻回顧了某次阿明家聚宴時的情形。當時阿蒙餐后正要離開,阿明家的羅威納犬死咬住他的褲腳不放,原因是他進門時手上沒有拿禮品。小說用“家宴語”寫道:“其實阿蒙也是買了東西的,他買了一件牛奶,這個我們都可以作證。只是那天他椎間盤突出,我就幫他扛了牛奶,導致他兩手空空?!斄藥资攴ü俚陌⒚?,面對那只羅威納,竟然無法為自己辯護,只好掏出五張百元大鈔給阿明的父親?!庇^狗知主人,狗既如此,何況人乎?這就是我要說的“家宴語”,輕巧、溫馨又不失幽默,只一個追敘,就將阿明公開索取、貪腐成性的秉性活剝出來了。

小說接下來寫眾人尋了幾處才找到了阿吉家,原因是他們記得的那個家已經鵲巢鳩占了。“鳩”是誰,如何占了,沒有明寫,只是去敲門時,回答說這里沒有這個人。小說又寫了一段阿甫與阿吉兒子小可的對話,小可正在看一本《大國的興衰》,阿甫問他:“你能看得懂?”小可回答:“替我爸看?!薄翱闯隽耸裁疵??”“看懂了一句話?!薄澳木湓??”“帝國的衰敗往往在于力量的過度伸展?!睅讉€來回,就知此處不是閑筆,最后落在“自從我爸跟阿叔要高利貸的那天起,他的龐大帝國就像當年進攻莫斯科的德軍,一步一步地陷入冰天雪地”。這種“家宴語”讓對話處在一種內心交流的氛圍中,自然貼切、曲徑通幽。

再來看小說預設的懸念。作者曾在小說故事梗概中寫道:“一群中老年人的退休生活、一桌充滿野性的南方美食、一支槍管細長的老式手槍……構成了這部小說的場景。”真是提綱挈領。小說第一章就出現了那支頂住阿甫后腦勺的槍,持有者阿叔當時還是黑幫頭目,他雖然因之被捕,以后抓了又放、放了又抓,那把槍就是沒有交出來,有了保護傘的阿叔幾乎毫發(fā)無損。阿甫則始終不忘初心,哪怕退休了,也在堅持不懈地追繳這支槍。

小說的另一個懸念是“大領導那餐飯究竟吃了什么”。“我”之所以受人待見,是因為曾經給“首都來的大領導做過兩餐飯”,大家都非常好奇,到底做了什么菜肴,或者說領導們究竟是個什么用餐標準?!拔摇笔冀K守口如瓶,于是就會引起更多猜測。直到小說結尾,“我”親手為大家復原了那頓晚餐:“上菜了,我給每人端上一個托盤。每個托盤上面有一碗小米粥、兩只老面饅頭、一只煎雞蛋、一碟蒜蓉炒上海青、一碗魚頭豆腐湯?!毙≌f以此作結,大有深意,作品是在寫一種簡樸的潮流、一種清廉的風范,大家都期盼風清氣正的黨風、政風、民風早日成為全社會的浩蕩之風。

值得細品的人性大餐

小說中“阿流家宴群”的成員,本是個松散的自由組合,但既然組合在一起,同時還在不斷淘汰一些非志同道合者,那么他們的臧否好惡、觀念態(tài)度也大致應該趨同才對。然而實際并非如此,作家需要的是百味雜陳的人性,需要一個心有旁騖的家宴群?,F實生活也正是這樣,關鍵是作家在小說中如何去表現人性,使一桌桌宴席成為值得細品的人性大餐。

首先是大故事套小故事的手法。作家阿貧常常在宴會中講故事,披露在座成員的往事,而且是基本屬實的“秘史”。小說的敘事突破了空間和時間限制,生發(fā)出去,于是能夠反映宴會成員秉性風格的故事不僅呈現在餐桌上,同時也呈現在讀者面前。例如阿甫,他能進入公安隊伍是因為一場籃球賽,他的一身功夫被領導相中了。道貌岸然的阿繼每次下村,總要到養(yǎng)山羊的村子去,聲稱“不是為了吃羊肉,是為了推動養(yǎng)殖業(yè)的發(fā)展”。阿強總喜歡在宴席到半或接近尾聲時,當眾給省公安廳長打電話,并稱年齡比自己小的廳長為“榮哥”,以向眾人顯示自己與廳長非同一般的關系。活生生的世態(tài)世相被描摹得淋漓盡致。

其次是通過細節(jié)描寫,讓人物更豐滿。比如主角阿甫,本已到了“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的人生后期,但他放不下使命,堅持與阿叔正面交鋒。小說通過一些細節(jié)來表現阿甫的清廉品質,例如阿叔為了洗白自己,苦心經營養(yǎng)老院,還要送幾間給退休干部,首要的就是送給阿甫,但阿甫拒不接受;在第十三章“吃湯圓”中,阿甫的妻子病危住院治療,群里伙伴給他發(fā)“慰問金”,他一分都沒有收。其他如第十六章“烤奶”中,阿貧的長篇小說《崇山風云》拍成了電影,還獲得了一個大獎,但這部電影在崇山只放了一次,就沒再放映過,原因是電影院的地皮被阿叔收購,崇山從此沒了電影院。一件事就可看出阿叔的霸道自私、橫行無忌。小說中的阿吉原是受害者,后來淪落為阿叔的幫兇,他在阿叔那里吃了不少苦頭,自然是一肚子委屈,但經不住阿叔的利益收買,反過來替阿叔做了爪牙,小說通過“我”收到阿吉錯發(fā)的一條微信來揭示他見利忘義的嘴臉。

再就是多維度表現人物性格。阿貧是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不僅在家宴群中穿針引線、舉足輕重,而且人物形象也很豐滿。比如他重情重義,對于心智不成熟的“阿弟”,直斥其緊要關頭掉鏈子,但隨后還是保護了他,沒有把他寫進同桌飲酒者的名單;他敢于仗義執(zhí)言,阿繼威脅、污蔑阿甫的時候,他拍案而起,直接批評對方的放肆行為。但他也并非完人,也有世俗的一面。為了安慰困境中的阿吉,他用上了江湖義氣那套,又是托關系、又是改檔案,幫阿吉的兒子上了重點高中。阿明的為虎作倀、臺老的養(yǎng)癰為禍、達妙的大事不糊涂等等,這些人物既增加了小說現實批判的厚度,又讓讀者深切感受到了社會的復雜性、人性的多樣性,以及正義的不可戰(zhàn)勝。

擱筆前想與作家商榷的是,姓名太繁瑣固然不妙,但太簡略了,是否又會產生另一個問題,就是辨識度降低了?!鞍?”模式是個創(chuàng)新,但是否會因此吃力不討好?但這也許是作家為讀者設的另一個“陷阱”——他們總是想方設法讓讀者加深對作品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