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挽歌緩唱——《鯨路》創(chuàng)作談
來源:《收獲》 | 龔萬瑩  2023年08月21日10:04

心碎的人都去哪了?

他們不見了,坍縮在無光的所在。生命中突然來臨的悲苦令人癱瘓,承受痛苦的人,呈現(xiàn)出溺水的姿態(tài),靜默無聲卻致命??匆娝说耐纯啵瑯恿钊税c瘓。這兩三年來有許多次,我知曉了遠(yuǎn)處或近處的悲劇,只能躺倒在地,無力起身,哪怕那只是陌生人的悲哀。無人期待苦難,但無人幸免,眼見身體被痛苦破開,展露一道道血色深淵。

有時,旁人終于伸手,拋出自以為是扶助的話語,卻把受苦者竭力仰起的口鼻再度按下水面。我們對待苦難中的人,往往更苛刻。論斷、要求、指責(zé),隨意就向漩渦中的人拋出,這是印刻在罪性中的惡,是我們下意識提出“幫助”的方式??晌覀兺?,負(fù)傷者不會是可愛的,更不會是完美的。有些悲傷要見血。不會有適度的悲情與適當(dāng)?shù)呐e止。他們失控了,身姿與話語都可能脫軌和變形。當(dāng)人被苦難拉進(jìn)死地,旁人該如何攔阻呢?作為作者,在去年下旬開始寫《鯨路》這篇小說時,我其實沒有答案,但寶如這個角色出現(xiàn)了,這位失去孩子的母親讓問題變得迫切。

幸好有妙香,她在年歲中替我成長。她幼年面對母親的離去,而后又見證了同事一家的悲劇。往往經(jīng)歷過難處并存愛人之心的人,才更懂如何成為他人的安慰。那些流淚谷的先行客,成為了“負(fù)傷的治療者”(亨利·盧云語),深淵自此開始與深淵回響。是妙香的溫柔,最終在小說中尋得答案:“別的辦法沒有,就是吃和講,吃和講,好像一只小船的兩支槳,把人從茫茫冥海的邊緣劃到人世的岸上?!备哐源罅x有時只滿足說者的虛榮,那痛心的人需要的卻是一段謙卑的陪伴。安靜的同在,即是一種服侍。如果說,荒場可以被重新開墾,那么滋潤的雨露,需來自受苦者與陪伴者一同落下的眼淚,來自哽咽的喉頭沒能完整唱出的哀歌。

我、妙香、志堅都在陪著寶如。我們在等。我們共同等候一個天賜的時機——到那時,看似偶發(fā)的釋然源于預(yù)備已久的恩惠。于是寶如在虛構(gòu)的庇護下,在那鯨爆后短短的一刻,在大雨沖刷一切而鯨魚乘血前行的那刻,把理性都甩開,以鋒利的哭泣去面對生命中的失喪之痛。面對苦難,匍匐在地、顏面盡失地大大哀嚎又何妨?理智不能拯救之處,約伯式的哭喊卻帶來安慰。在何處暴露軟弱,便在何處得以堅強。

寫結(jié)尾那天,我住的海邊真的驟然降下暴雨。我親眼見到一位漁夫在白茫世界中奮力劃著木船。于是我把現(xiàn)實中望見的那位面目不清的漁夫請進(jìn)小說。那時,真實天地間的風(fēng)雨與虛構(gòu)中凝聚的悲痛都在推進(jìn)這篇小說。我甚愿寶如得安慰,甚愿傷心人的淚水被抹去,甚愿被苦難擄走的人得釋放,甚愿被失喪困住的人出監(jiān)牢。鯨以死以血相送,我亦以歌以哭相迎。

而挽歌,需要緩緩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