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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母親,我總是通過別人才知道你的事
來源:《中篇小說選刊》 | 虹影  2023年09月21日09:10

不止一次我走在小說中那座奇特的橋上,橋上有房子有動物,有少年葉子,有女孩小六,我跟在他們身后,走著走著,很難邁開腳。霧氣從江上升起,仿佛是在久遠(yuǎn)的過去,又是進神秘未來的入口。

那是在夢中,夢中的山城重慶很近,各種人聲,各種機器聲,船叫,警報,尤其是江上的浪濤拍擊岸邊,節(jié)奏起伏不定。幸運如我,能在夢醒后腦子清楚地記錄下來整個過程。

我一直以為夢也是記憶的一部分。寫小說是一次整理記憶的過程,我經(jīng)常迷失,經(jīng)常痛苦,怕自己再也走不出來,想不起過往。我喜歡在家里任何地方放筆和紙,就是想在記起什么時,馬上寫下來。如果有什么人的形象或細(xì)節(jié),閃過我腦海的那一瞬間,不會被遺忘。

母親的樣子在記憶中時時變化,一會兒她從院子大門走進來,一會兒她走在江邊,一會兒她躺在床上,很疲憊,狠狠地瞪我一眼。她沒有穿漂亮衣服,就算是我后來在國外給她帶回那樣的衣服,她夸幾句,也壓在箱底。不過難不倒我的想象力,在目光盯向1945年,我尚未出生的那些日子,她都是穿著一件旗袍,而這個形象一直在我心里。

家里有個竹器舊箱籠,一直放在意大利家,我沒問它后面的故事。因為這個箱籠是屬于英國婆婆的。我家呢,母親一直有一個,她珍寶似的藏在床底。我沒問母親這箱籠相關(guān)什么。想必它一定有故事,不然母親不會時不時地從床底下取出,擦得干干凈凈。

母親不講,我即便問,也沒用。

母親曾經(jīng)頻頻過江,去中梁山一帶,那些時候,她總是精疲力竭,幾乎不對家里人說話,比她在造船廠當(dāng)抬工回家的狀態(tài)還要累,總是唉聲嘆氣?,F(xiàn)在才知道中梁山離她在礦廠上班的弟弟很近,那兒離歌樂山也不遠(yuǎn)。

瑟珀畫了舊時三個女子穿旗袍的畫,她問我,媽媽,你這個小說是在寫外婆嗎?我笑而不答。

母親一生有好多事,我都是通過別人知道的。

她知道我是寫書的人,她講不得,一講,她這個最小的女兒就會寫下來。母親在擔(dān)心,當(dāng)這些事公開之后,會有什么不祥之事發(fā)生。到今天,她離去都17年了,我一直在捉摸她內(nèi)心拒絕的原因,也許她一定是覺得那些事屬于她與她們之間,不是秘密本身,而是情感的共有,她內(nèi)心的愛,屬于那個區(qū)域。

我之前寫了好多詩給母親,那種艷麗的紅高跟鞋,在霧氣中,在陰暗中顯現(xiàn),如同母親的嘴唇,那性感的紅。而我把其中一首詩放在小說開始,這小說題給一個2007年出生的女兒,是想讓她對自己長輩的生命一個回視、閱讀,可以更好地思考自己的人生——我將何處去。

在這一生中,有很多后悔,其中一件便是沒有給母親拍照片,我拍女性,直接、逼真,對母親,我手中的鏡頭,會拍她的嘴唇、眼睛,她受盡折磨的頭發(fā),她不置可否、曖昧的神情。

可是我沒有,甚至有一次,我?guī)е鄼C回家,我也是拍將拆的老屋及周邊,拍長江南岸邊上。

對不起,母親?,F(xiàn)在說這話已晚了,不過這個小說,算是我用文字,對你的定格,花的時間有些長了,但總算完成了一件沉在心底許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