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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南:癸卯雜記
來源:《江南》 | 李南  2023年12月28日08:45

2023年,連續(xù)兩個月沒有打開過電腦,這對于一個依舊只會使用電腦來寫詩的人來說,或許意味著某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正漸漸遠去,類似情況在從前的歲月中也曾經出現過多次,幾個月或超過一年寫不出一行詩。那時我就自問,難道我的寫作生命就此終結了嗎?可是突然某一天,詩神毫無預兆地重又蒞臨,這怎不教人欣喜?

雙重生活總是這樣提醒我,在我的生命里,一定還有比寫詩更重要的事情。沒有一個人能夠生活在真空中而不去處理寫作與日常。

就這樣帶著日常生活中的溫度、氣味、見識、感情重新回到你的詩中。

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在他28歲時寫過一篇隨筆《詩的經驗》,那時他作為一個寂寂無名的小詩人,天才地預見了詩歌寫作的這一重要因素,他說:“因為詩并非像人們認為的那樣是感情,而是經驗?!倍昵?,當我讀到這篇文章時,對這一結論還不以為然,總覺得構成一首好詩的要素可以有很多,并非經驗是最重要的因素。但當時間過去了二十年,當我的寫作不時處于困境乃至絕境時,再次閱讀里爾克會發(fā)現,他早已為后來者的寫作預設了警示。

時常有新學寫詩的朋友問,怎樣才能寫出一首好詩?我一時無語,只是泛泛談到閱讀、觀察、行走、經歷……

其實成熟的詩人都明白,這些只不過是寫詩過程中必須擁有的最基本的前提或土壤,再深入寫下去,會不斷有新的挑戰(zhàn)橫亙在詩人面前,而這正是寫作的迷人之處。寫詩說到底是考驗詩人耐力的,有的詩人對于這種鍛打充滿了興趣和快感,而有的詩人則無法忍受它的艱辛以及由此帶來的焦慮與失敗感。

時下,網絡上流行時令詩、節(jié)日詩、紀念日詩、災難詩等等。比如每到一個節(jié)氣來臨時,鋪天蓋地的節(jié)氣詩便被詩人編輯成一個又一個專輯。偏偏那些節(jié)氣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如,驚蟄、谷雨、芒種、白露、霜降、大雪……看上去詩意盎然,但很多詩讀下來,卻乏善可陳,精巧、空泛,不但同質化嚴重,還嚴重缺乏生活氣息,缺乏來自人的味道。盡管在這類題材的作品中也不乏好詩,而我卻天然地拒絕著這種近乎臨屏命題式的寫作。

此外,當下流行的自然詩寫作也存在這種情況,這類詩歌幾乎成為了詩人寫作的關注點,太多詩人主動或被動地寫下了許多自然山水詩篇,如果是詩人們觸及生命本真與宇宙存在奧義之作,發(fā)自內心,還可以理解,但是為了發(fā)表而寫作,這樣的文本缺乏生活和生命的氣息,這種漸成時尚的寫作就變得可疑起來。假若大批報刊雜志都在刊登這類詩作,可以想象會不會成了一種“災難”。試想大多數詩人都在向這種單一的寫作傾注精力,不再有人洞察人性幽微,挖掘歷史真相,展示生命底色和生活真味,表達世界的遼闊與豐富,我們的文本會是多么單調從而變得輕飄。愛倫·坡曾經說:“一首詩必須刺激,才配稱為一首詩?!本臀覀€人的閱讀經驗而言,至少此類作品中的相當一部分沒有“刺激”到我,盡管允許有人會以詩人的寫作自由來為此爭辯,而我對此卻保持了足夠的警惕。

上半年在與幾個詩人朋友閑聊時,談到了閱讀問題,朋友們分享了各自的讀書心得,我也向朋友介紹了幾本書,買來了幾本朋友推薦的書,但是恰恰在讀書過程中出現了偏差——朋友力薦的書,我讀起來并沒有像推薦者描述的那般好,而我推薦的書,在朋友看來也不過如此。這不奇怪,閱讀既和每個人的文學修養(yǎng)、思維慣性、生命經驗、閱讀興趣及審美偏向有關,又與每個人對世界的認知理解、情感取向有關,凡此種種,造成了每個人對知識汲取的熱情與排斥的不同,這種情況并不涉及層次高與低、專業(yè)與業(yè)余的問題。

記得十幾年前,一位詩人翻譯家多次推薦我重點閱讀保羅·策蘭,他是策蘭的譯者之一,也是策蘭的研究者,策蘭深深吸引著他。在他的建議下,我買過兩個不同譯者的策蘭詩歌漢譯版本,也讀過部分關于策蘭的傳記和研究文章,但直到今天,我仍無法讀透策蘭,策蘭的個人經歷與精神氣質為我的閱讀設置了太多屏障,以我的學識和悟性,終其一生,也只能體悟到他詩歌的些許皮毛,他的標尺高高矗立,我只能仰望,只有遠遠地敬愛。同樣的情形還出現在對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閱讀上,“外套破舊得像狼群。/面孔像大理石片”,我承認當時讀到這詩句時的震驚!他那迷人的修辭,誘使我一遍遍地讀他,跳躍的聯想、精致的結構、奇譎獨特隱晦的意象為讀者營造了一個神秘的詩意世界,深受許多詩人的喜愛,然而對我詩歌寫作的影響,則是另一回事。

學詩四十年來,坦白地說,我一直從國內外詩歌大師身上獲得營養(yǎng),是他們確立影響了我的寫作方向甚至人生價值觀。多年形成的閱讀習慣,使我對不斷譯介過來的詩人有了自己明確的取舍,有的詩人可以泛讀,有的則需要精讀,甚至搜尋一些與這部分精讀詩人相關的傳記、評論以及與他人的通信,不是一切流行的閱讀都適合自己。

對我而言,比之歐美國家詩人,我更偏愛那些邊緣化國家地區(qū)的詩人,諸如拉美詩人、阿拉伯詩人、非洲詩人、亞洲詩人、東歐詩人或者是移民、流亡到歐美的上述地域的詩人群體,他們攜帶著母國的記憶、文字、歷史和習俗,與一種不同于母國的文化交融、揉合,爆發(fā)出的驚人表述方式。米沃什、布羅茨基、巴列霍、沃爾科特、卡明斯基、王海洋……這樣的名單可以列得更長。這些詩人的寫作不同于歐美詩人,帶有強烈的異質成分,體現在他們的詩歌中、性格中、表情中、血液中。這些使我著迷。

今年我先后三次回到青海,其中兩次回到我生活過的德令哈,童年的記憶又一次被激活。在這遼闊的戈壁灘上,我認識的第一朵花是羅布麻花,頭頂永遠是瓦藍的天空,可以說,白楊樹、梭梭柴、沙棗樹、巴音河、廣場禮堂,這些意象反復地進入我的詩中。一個詩人的童年對于他的寫作至關重要,如同是打開他精神底色的一把鑰匙,也是我寫作調性的定音鼓。

在玉樹,我有機會深度接觸了高原藏地的原住民,看到他們純樸無憂的生活場景,他們生活在充滿詩意的土地上,不僅要面對著藍天白云、遼闊的草原,還要面對深冬的寒冷,狂風和黃沙,他們手搖轉經筒,搓著念珠,嘴里不停地念著六字真言,膜拜著他們的神,虔誠地相信轉世和因果,我不禁感慨萬分。

青海的水土滋養(yǎng)了我的身體,青海的地理與文化也如鐵釘一樣釘進了我的靈魂。它的遼闊與荒蕪在我的文字中表現出的是深深的憂傷與豪邁,有幾分悲涼、幾分溫暖,但我終生都無法徹底透徹地寫出那種東西,這應該是屬于我的宿命和遺憾。

有人把這種地理特征明晰的詩歌,歸納為地域寫作,但細想起來,也不完全如此。我是一個離開青海太久的人,成年后的生活主要在華北平原,只能說我是一個懷著鄉(xiāng)愁在寫作的人,我的視角和關注點與青海本地詩人截然不同,他們長期生活在青海,通曉當地的習俗、了解青海的歷史,他們筆下的青海比我寫出的更可靠、更具細節(jié)。不可否認的是,青海這片土地給了我無窮的滋養(yǎng),讓我有了縱橫開闔的想象空間。

在與藏族康巴詩人相處的日子中,他們天性豪爽,喝酒、唱歌、讀詩,每個人都帶著燦爛的笑容,他們對這片土地上的英雄格薩爾王了如指掌,他們用蹩腳的漢語為我介紹藏地婚嫁、喪葬、飲食習俗,這一切深深地感染了我。這個民族的文化、歷史、宗教傳統(tǒng),讓這里的詩人有理由寫出與眾不同的作品。在一次詩歌座談中,文本的民族性一直是我關注的話題。我認為,與中原地區(qū)相比,藏地特有的人文歷史地理環(huán)境是藏族詩人所獨有的資源,如何保持本民族的詩歌氣質,避免在詩歌寫作中盲目追求內陸詩寫的流行時尚,警惕一味地“去藏地化”,切實保存藏地文化符號和精神內核,是藏地詩人朋友的詩歌生命的底線。

說到底詩歌是一門語言藝術,詩人記錄些什么,體悟到什么,闡釋些什么,都需要經歷一個復雜的轉換過程。如何在一首詩中實現藝術與生活的平衡,把生活情緒提升到文學情緒,濃縮成強大詩意,最后借助結構和修辭的力量轉化成文本,引領讀者打開一扇有光亮的窗戶,這些都是對一個詩人視野與功力的檢驗與考驗。

我是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我寫作,撿拾文字里的閃光的碎金,過濾出殘渣,我并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何在。俄羅斯流亡女詩人吉皮烏斯認為,詩歌是一種祈禱。是的,每一個詩人都帶著光亮,作為美與善的天使飛臨大地,無論如何需要承認,這是一件神圣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