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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遲子建《東北故事集》:誰鼓舞了我
來源:光明日報 | 遲子建  2024年01月10日09:24

A面

這是2023年11月下旬烏鎮(zhèn)的一個早晨,在西柵一家旅館,我推開陽臺古樸的木格子門,“吱呀”作響中,一池殘荷如褪色的年畫,映入眼簾。荷花與夏風是神仙眷侶,所以即便是江南,連一朵荷花也尋不見了。荷葉多半枯萎,偶爾泛綠的,邊緣也是深褐色,那是太陽燃燒的痕跡,是荷花怒放的痕跡,是冷風吹打的痕跡,更是看不見的時間悄然走過的痕跡。那已呈現出金屬色的蓮蓬,就像一顆顆亮閃閃的銅紐扣,還妄想著鎖住這寸寸流失的生機。

一周以前,我還在飛雪彌漫的黑龍江。這個冬季的雪不像往年是由初冬小雪,逐漸演變?yōu)槁《笱┑?。剛踏進冬的門檻,雪花就爆了,以氣吞山河之勢,刷白了北國山河。飛雪漫卷、北風呼號,那是我童年常見的情景,可這些年由于全球氣候普遍變暖,難得一見了,所以當它們在2023年的冬天盛裝歸來,不僅來年待播的莊稼暗喜,人也是歡欣鼓舞的,紛紛走出居室踏雪而行,似乎有許多話要說與這久別的親人似的。

2020年,因為工作崗位變化,寫作時間變得碎片化。以往我可以心無旁騖馳騁于小說中,現實世界反而像虛構的;而現在我被結結實實打回現實,夜里連夢都少了,只能見縫插針進入文學天地。

這三年,我走了不少省內市縣。很多地方年輕時去過,還停留在青春的記憶中。也許是人近黃昏的緣故,重走故地,萬千感慨,那些隱匿在凍土深處的故事,以前似乎是渾噩的,如今卻鮮潤明媚,像熔巖一樣漫出地層,閃爍著,跳躍著,讓我看到了藝術的霞光。既然難有從容的時間經營長篇,我便嘗試用中短篇來演繹這些故事。

首篇《喝湯的聲音》(原載《作家》2021年第7期)寫于2021年,在虛與實之間,我找到了一個饒河的“擺渡人”,來做主講人。因為確定用短篇承載這個故事,所以寫的時候不停地捶打和擠壓它,不斷地“收”,讓一條河瘦身為溪,寫完后意猶未盡,我明白對這樣的東北故事的敘述信心建立起來了。2022年我用中篇營造這個系列的第二篇小說《白釉黑花罐與碑橋》(原載《鐘山》2022年第3期),講述徽欽二帝在黑龍江五國城被囚的歲月,我運用兩件敘事“助推器”,一個是白釉黑花罐,一個是碑橋,前者是根據史料虛構的,后者源于我參觀五國城遺址時看到的一塊碑,它們曾經做過牡丹江大橋的基石,在波濤中不知渡過多少往來的人,我將它們放在那些對徽宗來說風雨如晦的日子,小說的人物因之復活。

兩篇小說都是由現實進入歷史的,引領我們進入故事的現實主人公,仿佛就是我們自己,有這樣那樣的委屈和無奈,但生活依然靜水深流,煙火漫卷。

十幾年前因《額爾古納河右岸》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我來烏鎮(zhèn)參加頒獎典禮,也曾住在西柵。那時西柵還有原住民,進出需要乘烏篷船。記得也是11月,常見水邊的白鷺像跳芭蕾的,細腳伶仃地立在水畔,眺望著誰。一早一晚霧氣很大,西柵忽隱忽現,看上去就像一幅水墨畫。深夜穿行于石巷,總能聽到打更的梆聲,那么清寂悠遠,讓人以為身置古剎,歸來后我還寫過一篇散文《西柵的梆聲》。而今的西柵不見原住民,白鷺也不見了,有的是商家和游人。石巷的燈,也不完全是乳黃色的了,那些建筑和石拱橋身披彩燈珠串,霓虹閃爍。除了青磚灰瓦透出本色,讓我懷疑記憶中的西柵是否存在過,也由此懷疑此刻身處江南,能夠舒展身姿在陽光如水的早晨,倚著木格子門賞這一池殘荷,是在一場虛構中。

B面

這是2023年11月哈爾濱下旬的一個黃昏,雪還在下。

結束了烏鎮(zhèn)的行程,又飛至北京開會,一周很快過去了,返回哈爾濱時云氣低沉,又要下雪的模樣。果然一夜醒來,拉開厚重的窗簾,只見窗外飛雪漫卷,風當起了搬運工,將園田的雪吹得高高低低的,打造成了起伏不定的白色山丘。喜鵲和麻雀無法刨開厚厚的積雪,聚集在白樺樹上啄樹皮,還有的在干枯的花枝上跳來跳去,希冀找到吃的。我趕緊穿了羽絨衣,戴好帽子、手套,找個盆子盛些小米,出門放在窗前的雪地上,又用鐵鍬清出一條露出泥土的雪路,因為不是所有的鳥兒,都待見唾手可得的食物?;匚莺笪野l(fā)現那只盛米的盆,很快吸引了不少麻雀,但在掘開的雪路上,跳躍著從凍土中歡欣鼓舞覓食的喜鵲。

關于東北的故事,似乎也離不開這樣的風雪天。而我童年聽故事,恰好是在漫漫冬夜的火爐旁,外祖母總有講不完的傳奇故事。

這個系列的第三篇小說《碾壓甲骨的車輪》(原載《收獲》2023年第4期),起筆于2022年秋天,跨越了一個冬天,去年春天才完成初稿。小說的隱形主人公羅振玉,我在二十多年前的長篇《偽滿洲國》中有涉及。他是一個在收藏和學術上有貢獻的人。2019年初冬在大連與朋友們參觀聲名遠播的大云書庫,站在羅振玉舊居前,聽旅順博物館的專家講述當年羅振玉文物(尤其是甲骨)失散之事,不勝唏噓。一般我在小說中涉及過的歷史人物,罕有激情再度呈現,但羅振玉是個例外?;貋砗笞x過關于羅振玉的一些傳記,尤其是羅振玉、王國維之爭的文章,我看到了學術的多副面孔,有了用小說接近這段歷史的想法,因為文學有不可替代的獨特性。素材在腦海中發(fā)酵,一只馬車輪滾滾而來,轟然作響。于是我以懸疑的缺口,讓它從歷史深處碾入現實。無論是自然的還是人性的風雪,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的歌哭,都讓這個文本開始時有點沉重。那期間母親在我這兒住了三個月,我跟她講了大致情節(jié),雙休日我開足馬力寫作時,每當從小書房出來,她總問我寫到哪兒了。每次我都說寫到馬車要出城了。所以她回鄉(xiāng)時沒對我說別的,只撂下一句:我可得走了,在這兒太耽誤你了,快讓馬車出城吧!

初稿即將完成時,因為有外出調研任務,初春我率隊去了江西和甘肅,無論是參觀景德鎮(zhèn)的瓷器博物館,還是在敦煌參觀莫高窟,都能聯想起羅振玉的收藏和研究,所以小說氣韻未斷,歸來順利作結。我的小說脫稿后,通常會放置一段,然后再修改。去年四月,《收獲》雜志的程永新發(fā)來短信,說感覺你有作品寫好了,不知直覺對不對?我說正在過程中,耐心等吧。在他的催促下,這篇小說沒有修改前的“冷卻期”,改后直接發(fā)給他,這已是春末了。而且一交稿我就高燒躺倒了,慶幸好歹把它完成了。

這上天派遣的冬的使者雪花,在大地上演的霓裳羽衣舞沒有謝幕的意思。此刻想起我的長篇《群山之巔》的結尾:“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是啊,在這大千世界,滾滾紅塵中,誰沒有過孤獨感呢。這部小說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結集出版時,我也踏入六十歲的門檻了。六十年,我有四十年是在小說的歲月中。六十年,我有三十多年是在懷念已故親人的日子里,愛我的和我愛的人,他們永別得實在太早太早。一個人的長夜,注定聽了更多這世上雨打風吹的聲音;一個人的柴米油鹽,自然也浸透著難言的辛酸和苦楚。一些“標題黨”的網帖寫到,遲子建說人到五十最通透的活法是什么之類的,這拼湊和羅織的東西也許并無惡意,但與我何干?我可不是中藥鋪的郎中,哪敢給人開什么藥方。

青春一去不回頭,白發(fā)一來不再去。雖說漸漸走向人生的黃昏,但我對文學熱望不減。如果說這世上有一條繩索可以縛住不羈的我,那一定是寫作。

除了古典音樂,我還鐘愛流行音樂,“西城男孩”組合的《你鼓舞了我》(You Raise Me Up)就是我喜歡的一首歌。它聽上去溫暖親切,令人激情澎湃。彌散其中的愛爾蘭風笛聲,是閃爍于這首歌的星光,攝人心魄。能夠一路走到今天,我特別想感謝鼓舞了我的親人、友人和讀者。當然不僅僅是人,還有那山嶺間深沉的水流,青草上晶瑩的露珠,劃過長空的飛鳥,不懼燃燒的太陽,有盈有虧的月亮,踏著泥濘的野鹿,迎風斗雪的蒼松,耕田的牛,負重的馬,洄游的魚,等等等等,都讓我看到了生命的堅韌、美好、不屈和安詳,無言地鼓舞了我。

關于東北故事的系列小說,A面之后,就像我在這個飛雪的日子寫下的這些文字,會有B面。而作家和讀者最曼妙的相遇,一定是在故事中。

(作者:遲子建,系黑龍江作協(xié)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