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在細微處，在閃亮處
【探尋細節(jié)的魅力與張力】
我當過十余年電視記者，攝像是必備技能。我學的是中文，壓根兒不懂攝像，甚至連攝像機都沒摸過。干記者后，就在實踐中摸索、學習。鏡頭是電視新聞的語言。在攝像中，鏡頭有不同景別。景別是指在用一定的焦距拍攝畫面時，因鏡頭和拍攝對象之間距離的遠近不同，從而造成鏡頭呈現(xiàn)出的畫面大小不同。距離越遠，畫面范圍越大，景別越大；距離越近，畫面內(nèi)容越突出，景別越小。通常，景別可分為遠景、全景、中景、近景、特寫。
我開篇就談及攝像，并非跑題閑扯。我發(fā)現(xiàn)，景別拍攝和文學寫作一樣。整篇文章，我們可以看作遠景；而故事梗概，我們可以看作全景；段落等可以看作中景、近景；顯然，文章的細節(jié)就是鏡頭中的特寫。
在拍攝中，我喜歡拍特寫，同事還專門提醒我，要多用其他景別拍攝。我為什么喜歡特寫？因為特寫可以展示細節(jié)，可以呈現(xiàn)局部，可以表達拍攝對象的特征、情感和心理，可以增強觀者的視覺沖擊，也可以控制和調(diào)節(jié)敘事節(jié)奏。這一點，跟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細節(jié)的使用完全一樣。
1.好的細節(jié)是文章獨特的面貌
我曾經(jīng)多次到學校給學生講作文，我說作文要寫出人或事物獨特的面貌?？蛇@句話過于空洞，于是我就舉例子：每個人的爸爸都是男性，有鼻子、有眼睛，可在人群中，你之所以能認出你的爸爸而沒有把其他人當爸爸，是因為你知道，除了人的普遍特征之外，你的爸爸還有他的獨特性，比如梳三七分頭發(fā)，戴黑框眼鏡，下巴有一顆綠豆大小的痣，伸直脖子有鶴立雞群的感覺……正是這些獨特之處，或者說細節(jié)，共同組成了你的爸爸，你認識他正是通過這些細節(jié)來判斷的。
文學也一樣，我們說誰的文章有特點，有辨識度，其實是在說他的文章有獨特之處。這些獨特之處一般來說是通過細節(jié)來展示的。孫犁在小說《荷花淀》中寫道：“要問白洋淀有多少葦?shù)?？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葦子？不知道。只曉得，每年蘆花飄飛葦葉黃的時候，全淀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淀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一條葦子的長城。女人們，在場里院里編著席。編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漲滿，有無數(shù)的船只，運輸銀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莊，就全有了花紋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這就是孫犁的細節(jié)，把兩個數(shù)學問題寫得如此生動。在每個人都司空見慣的文字中，它之所以是孫犁的文章，而不是其他人的，就是因為有這樣的一處處細節(jié)，形成了個性化的文學面貌。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細節(jié)還是文章的性格，或者說脾氣。人問其性格如何，我們說其開朗活潑。但這些詞語過于抽象，不直觀，唯有舉例說明，比如說他愛唱歌，有次聚會，他一個人從頭唱到尾，嘴皮子都唱麻了，直打哆嗦。有了這個例子，這個人的性格就鮮活起來了。而這個例子，說的就是他在生活中的細節(jié)。換句話說，細節(jié)讓他鮮活起來。
記得讀汪曾祺《葡萄月令》一文，頗為驚喜，感佩他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葡萄細節(jié)的呈現(xiàn)。他寫道：“澆了水，不大一會兒，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睆男『⑧苣痰剿梧?，作者對澆水后葡萄的情況細細寫來，如此生動，又如此充滿溫情。他又寫道：“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瑯?！比巳私猿云咸?，而如汪先生這般悉心觀察雨后葡萄園，又能描寫如此精彩者，真是寥寥。他寫雨后葡萄，如白瑪瑙、紅寶石、紫水晶、黑玉，顏色、形狀極為生動，葡萄躍然紙上，也讓人仿佛置身果園中，好想伸手去觸摸那一串串葡萄。這樣的例子，在文章中比比皆是。從一月到十二月，正是一年中關于葡萄種植、培育、養(yǎng)護、采摘、貯藏、留種的細節(jié)，形成這篇文章的性格或脾氣。它娓娓道來、溫文爾雅，又鮮活有趣、生意盎然，如流水般沁人心脾，也叮當有聲。這和汪先生性格又那般相似，真是文如其人。
2.好的細節(jié)賦予文章持久的生命力
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歡喜而來，悲愴而去。前些日子，我有親人去世，她常年生活在城市，我見她不多，回想起來，可談之事也寥寥。但有件事，至今記憶猶新。我十多歲時，去她家走親戚。那是冬天，她切橙子給我吃。她切橙子不是豎著切，而是橫著破成兩半，再一刀四瓣。她悉心擺入盤中，如出水蓮花，端給我吃。我看到她素凈的指甲縫里沾著橙子的汁液。如今，她已離世，每想起這件事，就讓人傷感。人一輩子，看似漫長，但當我們懷念她時，發(fā)現(xiàn)懷念的就是那幾件事。這幾件事，其實就是她一生中的幾個細節(jié)。祖母一生多苦難，對我們兒孫又倍加愛惜。她總是將梨子、蛋糕等別人送來的東西，用藏藍粗布衣衫的衣襟兜著，顫巍巍地拿到我家，給我們兄妹，舍不得自己吃。祖母臨終前，正是臘月，她給祖父說：“過年了，煮一鍋肉，把幾個孩子叫來，一家人熱騰騰吃頓肉，我的娃，都是些饞娃?！边@件事，成了祖母遺愿，她走于天寒地凍之日，沒有和孫輩們在一起。每念及此事，我都潸然淚下。這是她一生中讓人傷感的細節(jié)。
文學也是如此，一個作家一生洋洋灑灑寫了那么多作品，我們能記住的就是那不多的幾篇，甚至是不多幾篇里的那幾處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我們一直記著，它是文章的生命，能長久存活下去。有些小說，故事的主人公名字、故事輪廓都有些模糊，但有些細節(jié)一直讓我們記著，生發(fā)出的魅力將長久存在，像青草一般。
歸有光在《項脊軒志》文末寫道：“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蹦晟贂r學此文，覺得這幾句無非敘事，平平無奇，如今已過而立之年，經(jīng)歷了幾番人世滄桑和生離死別，便覺雖寥寥數(shù)語，但意味深長。我常常默念這幾句，每次念起，總會想起枇杷樹下，佳人故去，然時光恍惚，此去經(jīng)年，真是讓人無限悵然，悲從中來。我無法背誦《項脊軒志》全文，但對這幾句牢記于心。就整篇文章來說，這就是細節(jié)的力量，它猶如那枇杷樹，在一代代讀者心里生長著，有無限的生命。
3.好的細節(jié)需要觀察、想象、修飾和營造
細節(jié)是什么？細節(jié)是文章的榫卯，是文章的瓦片，是文章的色彩，是文章的門窗。沒有好的細節(jié)，就沒有好的文章。
文，即紋，紋路、紋樣、紋飾，重在表象的樣貌和修飾。章，有章法、秩序之意。既然是文章，就要講究章法，在章法中經(jīng)營詳略。詳即為細節(jié)。文章的詳略至關重要。略要像山頂松柏，稀疏幾棵，大風過境，毫無遮擋；詳，就要寫足細節(jié)，就要寫到密不透風，讓人讀來呼吸緊迫、心跳加快。
寫作中的細節(jié)從何而來？
首先是觀察。觀察生活，觀察他人，觀察自然，甚至觀察世界的背面。每個人都有一雙眼睛，但是對于世界我們僅僅是看見。看見跟“吃飽”一樣，只是淺層次的。觀察才是高級的，觀察跟“吃好”一樣，讓我們對世界擁有深刻的認知。只有觀察，才能得到細節(jié)，否則，只屬于走馬觀花、泛泛而談。
其次是想象。我們眼睛難以抵達的地方，想象可以替我們涉足。要寫好細節(jié)，想象也很重要。當然，我們需要的是文學的想象。文學的想象猶如變幻不定的一匹馬，用一對對蹄印豐富著世界的邊界。
此外，如果僅僅將觀察呈現(xiàn)于紙上，那就過于簡單。我們需要對細節(jié)進行文學的修飾，提升細節(jié)的境界和表現(xiàn)力。就如同鏡頭語言中特寫，只放大局部自然是不夠的，還需要借助明暗、對比、層次、構圖等技法，更好地展現(xiàn)局部。這和文學細節(jié)的修辭道理相同。
最后，則是營造。細節(jié)不是堆砌，不是照本宣科。每處細節(jié)描寫，都是有其存在價值和文學意義的，是為文本服務的，就如同人的眉毛、耳朵、臟器等，沒有多余，也不會多余，它們都服務于身體。所以，要匠心獨運，用細節(jié)體現(xiàn)審美驚奇，達到計白當黑、意猶未盡的效果，讓讀者一見傾心、興味無窮。
關于文學的細節(jié)，一言難盡。作家張楚說過：“短篇小說是深夜的一聲嘆息，是抹香鯨在月光下躍出海面的一瞬，是駱駝穿過針眼安全抵達沙漠的過程?！奔毠?jié)亦可作如是觀。
好的細節(jié)在哪里？在文章的細微處，在閃亮處。
（作者：王選，系甘肅青年作家、《西部文藝研究》編輯部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