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往事是一條望不到盡頭的路
在寧波鎮(zhèn)海澥浦鎮(zhèn)鄭氏十七房村的雨夜，開元觀堂酒店的房間里開著空調(diào)，溫暖如春。窗外卻冬雨纏綿，我打開門，灌進一堆肆意的冷風(fēng)，那些碎片一樣的往事像被雨淋過一樣，新鮮而亮澤，像門外小院低矮的綠植。
我喜歡這樣安靜的雨夜，適合回憶?；貞浐荛L，往事紛至。也適合在修改小說時，同時寫下這個創(chuàng)作談。
關(guān)于這部叫做《大世界》的小說，我想我首先大概是想要寫一個寧波的革命往事。我的中學(xué)生涯在諸暨市楓橋鎮(zhèn)度過，有一位同學(xué)叫周偉江，他說他們的村莊里，出過一個叫周迪道的諜戰(zhàn)英雄。這位英雄打入了日軍寧波憲兵隊，成了“400”小組的一員，建議我可以寫一寫。
另外，我在寫的劇本《琥珀》中，曾經(jīng)在大綱中融入了寧波“400”小組的原型故事，但是最后我還是抽掉了這一塊內(nèi)容。我覺得這種碎片式的嵌入不過癮，應(yīng)該寫一個更有容量的小說。還有，我記得我曾經(jīng)抵達余姚梁弄鎮(zhèn)浙東新四軍游擊縱隊的舊地，是在十余年前某一個呼嘯的春天。我看到了修械所、銀行、報社等根據(jù)地的舊跡，當時就有一種想要寫一個小說的念頭。后來我寫了《往事紛至沓來》，和這個紅色根據(jù)地有一定的關(guān)系?！锻录娭另硜怼分械暮鸸希同F(xiàn)在《大世界》中的胡金瓜，是同一個人。
現(xiàn)在，所有的往事，都排成一列，它們像是黃昏夕陽下的一群青翠的高粱。秋風(fēng)中搖晃，夕陽下歡笑，月光下回憶往事……所以，這樣的往事來組成一個小說，未必不是讓人熱血沸騰的。但是我不僅僅想寫一個信仰不滅、主義不變的故事；我還想寫一段復(fù)雜的令人唏噓的人生；想要看到庸常歲月中的歡笑，掩卷后有沉思和難過的故事。我已經(jīng)不明白或者搞不清為什么有一個如此強烈的念頭，那就是我希望這個小說有一個直白、平凡、樸素的標題《大世界》，也希望這是一個復(fù)合的、多種情感與人生糾結(jié)的小說。所以，僅有往事是不夠的。
現(xiàn)在，需要我們來說一說上海的大世界游樂場了，這個游樂場是寧波人黃楚九創(chuàng)辦的。黃楚九是誰？他是個藥業(yè)大亨，余姚人，龍虎牌人丹就是他創(chuàng)造的。后來這個游樂場被人搶奪，奪走它的是黃金榮，祖籍也是余姚。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一生，都在爭奪中度過。戰(zhàn)爭，權(quán)力，金錢……不過是爭奪的一個代名詞。其實我想說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是一個恍惚懵懂的少年，來自諸暨農(nóng)村，經(jīng)常流連上海。在舅舅的帶領(lǐng)下我進入了大世界游樂場的內(nèi)部，看到了許多游樂的場景，也看到了久負盛名的哈哈鏡。因為來自農(nóng)村，我自卑、惶恐、膽怯，但卻又敏感，有熱烈的心臟，也有豐沛的想象與細致的觀察。所以這個要寫《大世界》的念頭一直都在，但是故事卻很模糊，或者說我不知道應(yīng)該寫什么，或者怎么寫。而寧波在那個年代同上海一樣，也是有外灘的，也是有大世界游樂場的，甚至有些口音也一樣，比如阿拉。
所以，一個叫做朱三的來自寧波鎮(zhèn)海的男人上場了，他在大世界游樂場變了三年的戲法。而那個雨天在大世界門口，一聲槍響，他看到有個叫陳昆的人中槍倒地。沒有想到的是，上級給朱三的任務(wù)，竟然是代替陳昆回到寧波。我要講的故事，就是朱三代替了一個叫陳昆的人，照單全收陳昆的愛情和親情，同時也犧牲掉了自己的父親、老婆、孩子。朱三一共替了陳昆九年，所以這個小說要講的，是一個人需要經(jīng)歷多久，才能真正成為另一個人。
終于，這個小說的走向不再單純，這是一個復(fù)合的故事。所有的人動起來了，在1944年春天的寧波火車站，傅燦燦首先帶著兒子朱大米來接丈夫朱三，唐一彪帶著妹妹唐書影來接他的準妹夫陳昆，而朱三和陳昆卻是同一個人。還有潘水、小蜻蜓、羊三壩和張文新、嚴守家，以及李電影、呂大鵝和呂美珍，還有憲兵隊里的憲兵，密探隊里的漢奸……這是一個眾生相。如果我此刻靜坐在一把民國的椅子上，我會看到所有人在我面前，像無聲電影里的人物一樣，光影之中動起來。如果我奢望一下的話，可能他們會送給我一個純粹的笑容。所以，塑造群像也是這個小說的風(fēng)格之一。在我們漫長而又庸常的人生中，我知道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角。但我希望這個小說里，是主角們的故事平分秋色，各有精彩。
我想，我大概是需要向在小說中犧牲的潘水、小蜻蜓、羊三壩、張文新等人致敬的，也需要向李云霄這位壯烈殉國的飛行員致敬。而最需要致敬的，無疑是朱三，也就是陳昆。我寫一個人成為另一個人的九年，也寫付出所有哪怕生命的九年。這個樸素的會變戲法的男人的背影，深藏著憂傷而且動人的往事。而唐書影選擇不辭而別離開他，是因為她說她不知道該如何告別，她帶著孩子悄然從這個小說，從陳昆的生命中消失，有來路，卻不知歸途，如此高潔而獨立，像不敗的花。
說了一堆的群像，也說了局部的往事。我深信“徘徊”對于人生而言，是一個正確的詞。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前行路上深陷各種徘徊。當然往事也是，往事中盡顯徘徊，往事不過是殘陽下翻曬的一些過往，往事也是一條望不到盡頭的路。幸好這只是一部小說，幸好這只是一堆往事，幸好我有著微薄的文心與詩情，幸好這個小說終于與你遇見，無論是她向你呈現(xiàn)了文字，還是你目光剛好掃過她清潔的面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