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坦次:哈扎爾的記憶(2024年第10期)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jīng)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jié)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氨局苤恰钡脑u選以作品質(zhì)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zhì)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坦次
坦次,安徽人,攝影愛好者。
作品欣賞:
哈扎爾的記憶
哈扎爾老頭在火燎平原時,放下了手中的繩子。他帶著一絲說不盡的輕松,蹲在枯草之中。牛兒已經(jīng)躥出了視力可及的范圍,他看見火舌像窈窕的紅衣少女,隨風舞動。他的腦海閃過一個畫面,那股源自淚腺的酸楚,令眼睛模糊了起來。那個畫面仿佛跳躍在眼前,他看見很久未見的少女娜梨,清瘦的身體,在火舌中奮力舞動。她多美啊,哈扎爾老頭如六十年前一樣,對這名叫娜梨的少女發(fā)出由衷的贊美。她的頭紗隨風起伏,靈動的眼眸掃過他時,哈扎爾的身軀乃至胸膛之中的心臟都無法控制地顫抖。他跪在了地上。那種多年未見的痛苦襲來,天地之間都黑了。他像是沉入了夢中,一遍又一遍看見六十多年前的少女娜梨,趕著小羊,走過那片綠油油的青草地。她像是輕盈的精靈,永遠有使不完的力氣,笑容像清風一樣,在那些不安分的少年心間蕩漾。
平原上的火被一陣罕見的冬雨給澆滅了,那頭被哈扎爾老頭放走的牛犢現(xiàn)在正臥在草堆上,咀嚼著從胃里反芻到嘴里的干草。它像是對這個世界沒有多大抱怨,或許就像祖輩一樣,直到死也無法說出一個不字。黑夜的強風吹得掛在牛圈里的電燈左右搖動,陰影也隨之移動,那牛犢先前平靜的神情在晃動的黑影中,顯得變化莫測起來。哈扎爾老頭微弱的咳嗽聲從屋內(nèi)傳來,他靠在疊著幾條被子的床上,正努力招呼著一位陌生來客。
屋內(nèi)昏暗的光線,讓哈扎爾老頭無法看清眼前這個留滿絡(luò)腮胡的男人。男人嘆了一口氣,從腳邊拿起一個布包放在桌上,起身走出了屋子。哈扎爾老頭感受到男人走出屋的一瞬間,一股冰冷的風吹在他的腳趾上,隱隱的鈍痛從指頭爬到腳后跟。他伸手把布包拿到了床上,里面散亂疊放著一些衣物和用品,還有一個筆記本和信封。他翻開那些帶著陳舊氣味的衣服,不可思議地盯著那件紅色的長裙。這是娜梨的衣服。他記得娜梨消失的那一年,是盛夏,那場盛大的村中晚宴上,娜梨就是穿著這件裙子吸引了現(xiàn)場所有人的目光。她拘謹?shù)刈呦蚬鸂?,滿臉羞澀緋紅。舞曲響起,哈扎爾輕扣著娜梨的雙手,微微擺動了起來。那時,他們經(jīng)常在曠野之中追逐彼此,跟著羊群尋找豐美的草地。在他們稚嫩的內(nèi)心中已經(jīng)深深扎下了愛慕彼此的種子。他們在等待時間,等待哈扎爾有足夠的實力來迎娶娜梨。
風推開了門,哈扎爾老頭看見外面的世界在黑夜里發(fā)出白瑩瑩的光。雪花不請自來,拍打在敞開的門上和屋內(nèi)的地上。他看見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有一個黑影跌跌撞撞奔跑而來。他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離他越來越近。終于,那個奔跑的黑影像一輛失控的車子闖進了屋中。他回身鎖好門,用力拍打身上的積雪。哈扎爾老頭看著眼前這個身體壯實的青年,他在年輕的時候,也曾擁有過這樣好的身體。哈扎爾老頭看著青年的樣子嘴里一直嘀咕:馬哈,馬哈,馬哈。真好。
青年微笑地問哈扎爾老頭為何夸贊他。哈扎爾老頭低頭沒有回應(yīng)。這位叫馬哈的青年從懷里掏出了一些熟食放在桌上,他把桌子搬起來貼合著床沿,哈扎爾老頭拿起一塊肉吃了起來。在馬哈沒有到來之前,他的胃像是被填得滿滿的。而此刻他的胃像裝滿了酸性液體,不停燒灼,即使在吃進幾塊肉后,那種被燒灼后感到饑餓的痙攣依然沒有消失。他躺了下來,閉上眼。克制讓他的臉顯得冰冷麻木。馬哈看著躺下的哈扎爾老頭,以為他想要休息。吃完最后一塊肉,他打開門走了出去。在即將要關(guān)門的時候哈扎爾老頭好像聽到馬哈對著他說:巴拉士死了。
巴拉士死了,那個令人憤恨的巴拉士死了。哈扎爾老頭睜開眼,他的一腔憤恨讓他忘卻了身體的異樣。他摸到布包里娜梨的衣服,淚眼婆娑。他一輩子都在想殺死巴拉士。就在這天的早上,他看見巴拉士一個人走在田地間,他內(nèi)心里又有一股欲望在膨脹,像被什么驅(qū)使著,就近把牛犢拴在木樁上,從地上撿起半塊磚頭,趁巴拉士沒有注意他時,用最快的速度向?qū)Ψ娇拷K男臉O速跳動著,背在身后的雙手不停顫抖,他感覺到磚頭快要脫離開他的指尖了,他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捏住磚頭的另一端。越來越近了,他能看見巴拉士卷曲的白發(fā)被風吹向脖頸,仿佛他再沖上去幾步,就能立馬把他送進他應(yīng)該去的地獄??梢还闪α坷吨哪_步越來越慢,磚頭不知何時已經(jīng)在手中消失。他看著巴拉士,在遠處的召喚聲中,巴拉士離開了那里,他還算矯健的步伐,在地上揚起一陣煙塵,身影逐漸在哈扎爾老頭的眼中模糊。
經(jīng)過一夜沉積,雪已經(jīng)厚得快要達到膝蓋了。哈扎爾老頭起身穿好衣服,用毛巾擦了擦那雙被分泌物粘黏住的雙眼,打開門費力地走向牛犢所在的屋棚。牛犢縮在角落中,嘴里嚼著干草,它沒有看哈扎爾老頭,眼睛一直望向同一個位置。哈扎爾老頭用木鏟清理了棚屋內(nèi)的積雪,又把棚屋前的積雪往旁邊推了推。他察覺到背后有汗?jié)B出,手心發(fā)熱。他看了一眼天,冬日里的陽光像是蓋了無數(shù)條紗巾似的,一點也不刺眼。他感受到微風吹過他的耳尖,有些刺痛,摸了一下,耳尖有些黏液正在滲出。他想起在火燒平原的時候,也就是昨天,他倒在了地上?;蛟S,就是那個時候受的傷。他往屋內(nèi)走去,他拿上布包里的筆記本和信件,朝著樹木蔥郁的村莊方向走去。那條在平時很快就能到達的村莊,在有積雪的今天,令他倍感疲憊。
在離村莊不遠時,哈扎爾老頭被馬哈叫住了,他正要去往哈扎爾老頭家給他送吃的。哈扎爾老頭看著馬哈,突然想到昨晚為何忘記讓馬哈給他讀那些書信。他拉住迎上來的馬哈的手臂,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馬哈扶著哈扎爾老頭回到了自己家中,當他們剛走到屋前,馬哈的奶奶顫巍巍地站在門口,用擔心的口吻問起哈扎爾老頭的身體如何,為何這個時候到這里來。她用嗔怒的語氣訓(xùn)了馬哈幾句。屋內(nèi)熱哄哄的,哈扎爾老頭吃著馬哈端上來的飯菜,喝了幾口燕麥奶后,拿出了信件和筆記本。馬哈正要打開信封的時候,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和交談聲,她們高喊著馬哈奶奶的名字。馬哈奶奶站起身打開簾布,讓那些站在寒風中受凍的人進了屋。她們談起巴拉士,談起他在昨天突然死亡的消息。她們商量著要去參加他的葬禮,詢問馬哈奶奶去不去。馬哈奶奶看了一眼哈扎爾老頭,岔開了話題,她問起了巴拉士是怎么死的。幾人相互對看了一下,都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坐在角落里的女人開口了。她敘述的大概意思是:昨晚來了一個陌生人,那人離開沒多久他就突然死了。聽說死的時候,手里還拿著一張紙。哈扎爾老頭聽到這里,想起昨晚的事情,他想他所見的那個人或許與巴拉士見的是同一個人。
他對那封信充滿了好奇,想要立馬知道信里到底有怎樣的內(nèi)容,他厭煩這些婦女在這樣重要的時刻還坐在原地,不停說著無關(guān)緊要的話。他無法克制地拍了一下桌子,響亮的聲音在屋內(nèi)蕩開。屋內(nèi)的人在靜默幾秒后,拖著步伐走了出去。哈扎爾老頭喝了一口手邊的燕麥奶,他看著馬哈扶著奶奶又回到了屋內(nèi)。馬哈的奶奶坐在哈扎爾老頭對面的椅子上,她用手理了理頭發(fā),在深呼一口氣后,緩緩地開了口。她所說是關(guān)于巴拉士的。她說這么多年如果沒有巴拉士的幫助,村子里的人是無法度過一個又一個的困難時刻,她無法理解哈扎爾為何在近一年里開始對巴拉士充滿了怨恨。就因為他曾與娜梨是戀人?她像是胃里有一股氣要釋放,停頓了一會接著又說:別忘了,是你造成了別人的痛苦。哈扎爾老頭吃驚地看著眼前這位多年來對他照顧有加的堂姐,他不明白明明從幾十年前就有的怨恨,怎么成了近一年?他才是娜梨的戀人,為何要忍受他人來騷擾娜梨。他咽下了那句在年輕時經(jīng)常爆出的臟話。他已經(jīng)訴說了許多次那年初秋時看見的情景。聽的人總用沉默去敷衍。
馬哈看著氣氛凝滯,他提出回哈扎爾老頭家里再閱讀信件。哈扎爾老頭起身率先走出了屋內(nèi)。太陽還在,只是比之前要暗淡一些。他拍了拍有些不便的腿腳,希望返回的路上能好受些。他看見他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遠處略高的位置上,有一棵枯樹在他房子的斜后方,那是一顆蘋果樹。娜梨最愛吃的就是蘋果。這棵樹活了快五十年了。
強烈的音樂聲在哈扎爾老頭耳邊響起,那股直穿耳膜進入頭腦中的疼痛,讓他心里產(chǎn)生了無法抑制的煩躁感。他邁開步伐用盡全力,想要用最快的速度遠離那聲音。但沒有成功,無論走得多遠走得多快,那個聲音一直在他耳邊。他感覺到頭腦昏沉,想要就地睡上一覺。他躺下了,看到天是鉛灰色的,飛鳥是黑色的。他不明白怎么那么疲倦,他想他還年輕,應(yīng)該對任何事物都會抱有好奇和想要體驗的沖動,身體應(yīng)該充滿了年輕人怎么也使不完的精力。可現(xiàn)在,他正躺在空曠的地面上,眼皮重得無法抬起。在他即將完全陷入夢中的時候,他的腦海里充滿了腳步聲和叫喊聲,他有些憤懣,想讓那些干擾自己的聲音消失,可又沒有力氣,只想好好睡一覺。他的身體一直往下沉,能感知到將要進入一段夢中,心里有數(shù)不盡的喜悅流向四肢,感覺身體又變得輕盈起來。他告訴自己:好夢就要開始了。
他好像和一個認識的人站在擁擠的人潮中聊了幾句,他說他將要辭去職務(wù)回家鄉(xiāng)一趟。聽的人顯得有些欣慰,拍了拍哈扎爾的肩膀。然后,朝哈扎爾說了幾句話??晒鸂栂袷鞘チ寺犛X似的,無法捕捉到那人的聲音。他把耳朵側(cè)著盡量靠近那人的唇邊,或許這種古怪的動作嚇到了對方,那人轉(zhuǎn)身隨著人潮離去了。
他搭乘了一夜的班車,在清早終于回到了那片廣闊的平原。他看見屋前有一個黑影正站在陽光底下。那是他最愛的薩莉奶奶。他快步走了過去,拉住老太太的手,告訴她,她的哈扎爾回來了。老太太瞇著眼睛看了又看,在她的記憶里,她的哈扎爾應(yīng)該還是個孩子,可眼前這個男人,顯然不符合哈扎爾的模樣。她關(guān)上門,把哈扎爾擋在了門外。哈扎爾以為這是老太太與他開的玩笑。他經(jīng)歷過,在他無父無母的日子里,老太太用她的詼諧幽默陪伴著哈扎爾許多年。他拍了幾下門,門內(nèi)靜默。
他把行李放在門口,轉(zhuǎn)身往村里走去。他看見年輕的堂姐正在給剛出生的兒子喂奶。她顯然非常高興哈扎爾的出現(xiàn),她招呼著哈扎爾參觀他們新蓋的房子。哈扎爾落座后,從懷里拿出了一個首飾盒。這是他送給堂姐的新婚禮物。他沒有想到時間過得那么快,他的這位堂姐已經(jīng)有了一個屬于她的小嬰兒。哈扎爾拿著水杯一直聽堂姐講述因生活繁瑣而感到的壓抑和寂寞。當她提到他們的奶奶薩莉時,哈扎爾警覺起來。她說很多人向她提起過,老太太在與人相遇時,總會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她也曾到老太太家里去了幾趟,但吃了閉門羹。后來,只能讓她丈夫定期送些食物放在門口。老太太身體還算硬朗,精神也不錯。所以,他們只能懷疑是不是因為有些時日未見哈扎爾而在發(fā)脾氣。哈扎爾知道,他的這位奶奶是逢人必打招呼的。她是一個能苦中作樂的老人,不可能因為他的缺席,與別人發(fā)生不快。
哈扎爾明顯不想再耗費時間聽堂姐講述了。他起身的時候有些猛,不小心把椅子弄倒了。他沒有顧上扶起椅子就往家的方向跑去,他看見他愛著的親人正站在門前,她像是看見了他,向他招了招手。哈扎爾微笑著停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看著眼前的哈扎爾,說道:信呢?哈扎爾不解地看著老太太。老太太用嗔怪的語氣發(fā)起了火。原來,她曾遇見一個自稱在鎮(zhèn)上郵局工作的人,付給那人一些錢,讓他把哈扎爾給她寫的信送到村里來。哈扎爾拿起老太太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急迫地說他就是哈扎爾。老太太嫌惡地抽回了手,她說她的哈扎爾在城里學徒,還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哈扎爾有些慌了神,他坐在行李上抽泣了起來。他不明白在這些流逝的時間里,他所愛的人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那幾年里,哈扎爾沒再離開過村莊,他陪著薩莉奶奶走完了最后的幾年。在老太太下葬的那一天,哈扎爾看見蘋果樹的枝頭第一次結(jié)上了果實,幾年前還是幼苗的樹,此刻正用它經(jīng)歷過的歲月來證明它的價值。哈扎爾拿起掉在地上的果子,用衣服擦了擦。然后,輕咬了一口,酸甜清脆的口感像是他與娜梨曾在一處水草豐美的河邊,吃到的那棵蘋果樹上的果子一樣。在他內(nèi)心深處,娜梨從來都存在著。
哈扎爾經(jīng)常穿梭于巷弄之中,那是他的工作。他要在新的布料到來之時,把它們推銷給大大小小的裁縫店。他用實惠的價格和真誠的態(tài)度逐漸地在城市中站穩(wěn)了腳跟,他沒想要發(fā)多大的財,唯一的指望是在有生之年再看一眼娜梨。村子里的人常說:娜梨去過好日子了,而不是莫名其妙地失蹤。他相信了。逐漸地懷疑和推翻那一年初秋時看見的情景。他讓自己每天都忙碌,盡量避免與安靜相處而掉進回憶。在前些年陪伴奶奶薩莉的日子里,哈扎爾一直精神緊繃。那是他想起娜梨最少的幾年。他被這個喪失記憶的老人折磨得精神恍惚。他會在深夜的原野上四處奔跑尋找,也會在尋找無果后,絕望地站立在河邊。經(jīng)歷了太多次的崩潰。漸漸地他的睡眠被改寫了,以前,疲憊時頭落在枕頭上就能睡著的狀態(tài)一去不復(fù)返了。他整天整夜都處于警覺之中,一丁點的響動就讓他迅速清醒。他形銷骨立的樣子嚇壞了堂姐,他們試圖把老太太接到自己家中照料幾天。可哈扎爾倔強地拒絕了。在他人看來,哈扎爾是個體貼和負責的人。但哈扎爾知道,有一小部分原因可能來自于想要回避在清醒時突然來襲的記憶。薩莉奶奶葬禮的那一天,所有人都為哈扎爾松了一口氣。而哈扎爾卻在葬禮后離開了村莊,他害怕寂靜和放松帶來的更為嚴重的思緒困擾。當他遠離熟悉之地后,回憶便不再頻繁出現(xiàn)。他回到城市中,忙碌的工作讓他充實了不少,只偶爾在深夜未睡時陷入從前。
哈扎爾老頭醒了過來,他記得剛才還在馬哈家門前??蛇@時怎么已經(jīng)躺在寬大的床上了。他看著外面還是白茫茫的一片,墻根處傳來獵狗沉悶的吼叫聲。他環(huán)視著房間,覺得有些陌生。簾子被掀開時,哈扎爾老頭正在穿戴自己的衣帽。進來的人問哈扎爾老頭要去哪兒。他看著眼前這個身體結(jié)實的陌生男人,茫然道:想回家。那男人笑了,拿了一袋食物放在桌上,把哈扎爾老頭拉到椅子旁坐下。
哈扎爾老頭坐在椅子上看著男人,突然問起昨天是不是起火又下雨了?那男人舒展的眉頭立馬緊鎖在了一起。他反問哈扎爾老頭還記得什么,哈扎爾老頭想起巴拉士,他問那人,巴拉士死了?那人沉默地點了點頭。死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張紙?那男人饒有興趣地盯著他。哈扎爾老頭急切地再一次向男人確認了一遍。那男人點了點頭。哈扎爾老頭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站了起來,在房間里四處翻找著東西。那男人上前拉住哈扎爾老頭的手臂,把他拉回到座位中。哈扎爾老頭有些迷糊了,他忘記了剛才想要找的是什么東西。他呆坐在那里,頭突然有些暈眩。他爬上床躺了下來,漸漸地沉睡了過去。
他像是聽到了有人在門外交談的聲音,爬了起來,想扶著桌角穿鞋時,不小心把桌上的杯子劃到了地上,杯子觸地的聲音驚擾到屋外的人,他們快速跑了進來。哈扎爾老頭正想伸手撿起玻璃碎片,其中一人把他扶了起來。他們打掃好地上的碎碴,從櫥柜中拿出一個塑料杯子倒上牛奶,放在哈扎爾老頭夠得著的一角。其中一人問哈扎爾老頭想不想出去走一走,哈扎爾老頭看著眼前這三個陌生的男人,把頭往回縮了縮,目光偏向一旁,沒有搭腔。窗外亮堂得很,他感覺眼睛受到了刺激,又向另一邊偏過頭。三人沉默了半會兒,相互看了一眼,就向門外走去。他們還在原來的位置,繼續(xù)交談著。哈扎爾老頭往窗邊靠了靠,像個想要截取對方情報的間諜。他豎起耳朵,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字。他陸陸續(xù)續(xù)接收到了許多信息。像巴拉士的葬禮,被人故意點燃的平原,被撞倒在地的巴拉士,還有奔跑的牛犢。哈扎爾發(fā)現(xiàn)墻外沒了動靜,在好奇心驅(qū)使下,他站了起來,從玻璃窗往左右的墻角看了看,正看見那個長著絡(luò)腮胡的男人也看著他。他縮回了腦袋,像犯了錯誤的孩子般坐在床的一角。三個人又進屋,他坐在床角,用手使勁拍打腦袋,三個人趕緊上前想要控制住那雙拍打腦殼的手。哈扎爾老頭的身體卻像是無法控制似的,使勁地想要掙脫他們。他咆哮了起來,他說要離開這個屋子。
好像又下了一場雪,哈扎爾老頭在迷迷糊糊中走出了房間。他往旁邊的棚屋走去,可那里只是一塊空地,并沒有棚屋。他又往村莊的方向看了一眼,可那里沒有村莊。連成片的樹林也消失了。他又往蘋果樹的方向看去,那里什么也沒有。他走到屋后,那里有一個坡,他爬了上去。他看見無數(shù)的房子矗立在凹地上,那些走在街道上的人,猶如螻蟻。他回過頭,看著那望不到盡頭的平原,除了那間房子,一切都空蕩蕩的。
直到深夜,有車的喇叭聲響起。哈扎爾老頭抬起正在打瞌睡的腦袋,看到車燈正透過玻璃穿透到屋內(nèi),讓處在黑暗之中的屋子亮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車燈消失了,發(fā)動機運作的聲音也消失了。門外有走動的聲音。門被打開了,進來的人打開側(cè)邊的開關(guān),屋內(nèi)一下子亮了起來。哈扎爾老頭看著眼前這個人,像是在某個地方見到過。他沒有說話,盯著那個有絡(luò)腮胡的男人。那男人把手里提著的食物放在了桌上,拉著哈扎爾老頭來到桌邊坐了下來。他打開袋子,從里面拿出食物放在哈扎爾老頭面前。在哈扎爾老頭啃食一塊肉時,那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走出屋子,過了一會兒拿著一個巴掌大小的相框走了進來。哈扎爾老頭看見相框里有一張老嫗的照片,他看著有些眼熟,把相框拿起來湊近看了一眼,原來是他的薩莉奶奶。哈扎爾老頭開心地笑了,他對著男人說:這是薩莉。男人頓了一下,溫和地對哈扎爾老頭說:她叫娜梨。哈扎爾老頭抬眼看向那個男人,指著相框憤怒地對男人重復(fù)著:她是薩莉,我的奶奶。男人轉(zhuǎn)到墻角,肩膀抑制不住地顫抖。哈扎爾老頭爬上床,把相框放在枕邊。他蓋好被子靜靜等待困倦的到來。在男人轉(zhuǎn)過身向桌邊走去的同時,門被人用力打開了。一個年輕男人走了進來,他手里拿著一個旅行包和一袋食物。他把食物放在桌上,拿著布包正要向床邊走去的時候,被有著絡(luò)腮胡的男人攔住了,他拿過旅行袋,拉開拉鏈,他看見里面有些換洗的衣服和一個裝滿東西的布包,他認出布包是他前幾天從城里家中帶到這里的。這是他們來來回回折騰的第八回了。在哈扎爾老頭執(zhí)意要做某件事時,他們必須要配合。他無法得知這樣的狀態(tài)需要維持多久。他把行李包放在桌上,讓年輕的男人跟他出去,他們把門鎖好,把自行車放到后備箱中,朝山下開去。
哈扎爾老頭縮在被窩中,他看著相框里的人,腦子里閃過一個畫面,可一會兒的工夫,那個畫面就徹底消失在記憶中了。他在往回找尋那段畫面時,也把自身給忘了。他突然坐了起來,看著這屋子,有些陌生,但也有說不清的熟悉感。外面安靜得很,跟他以往住的環(huán)境不一樣。在他印象中,不管多晚,外面總有來來往往的喇叭聲。喝醉的人總會把所有阻礙他們?nèi)ヂ返氖挛锂敵蓴橙?,他們的吼叫把睡在垃圾桶旁邊的流浪狗嚇得不輕。偶爾也會有人打開窗戶對著醉漢潑一盆涼水,怒吼著讓他們滾遠一點。這里太安靜了,令哈扎爾老頭產(chǎn)生了嚴重的不安感,他走到門前,試圖要打開這扇通往外界的門??伤趺匆泊虿婚_。他害怕極了,拿著旁邊的矮凳用盡全力砸著門。他感覺到視線中的物體旋轉(zhuǎn)著,身子晃了幾下。然后,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他又躺了下來,在冰冷的地上,那股暈眩讓他無法再站起身回到床上。他就躺在地上,靜靜地等待暈眩的消失。
哈扎爾感覺到周身都處于冰冷之中,他睜開眼,看見自己正躺在街頭的一處巷子中,他爬了起來,仔細確認周圍的情景,這是離他家只有一個街區(qū)的地方。于是疾步往家的方向走去,上到二樓,摸到口袋里的鑰匙,打開了門。屋內(nèi)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像是奶香和香水混雜的氣味,恍惚之間似乎有嬰兒的哭聲。他循著若有若無的聲音來到臥室,無法相信眼前所看見的一切,一個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嬰兒,那女人走了過來,那股熟悉的氣息更加強烈地籠罩著他。他望著眼前的這個女人,他并不認識她。他跑到門口確認了門牌號碼,熟悉的舊藍色的字體正是他記憶中家的號碼。他走進屋子,朝著臥室走去??膳P室里沒有人住過的痕跡,他在房間里四處找尋,連陽臺放著的小型櫥柜也被他打開翻找了一遍。他往樓下看去,所能見到的地方都空蕩蕩的。
再次睜開眼時,哈扎爾老頭正坐在車上,沿街的房屋和行人慢慢地往后倒退。旁邊留著絡(luò)腮胡的男人正專心開車,可能是余光看見了哈扎爾老頭已經(jīng)醒來,男人拿了一瓶水遞給他。哈扎爾老頭看著沿街越來越熱鬧的陌生景象,心里生出了膽怯,他沒有看開車的人,像是與自己對話:這是哪兒,要到哪里去。男人嘆了一口氣,他回答了哈扎爾老頭自言自語一般的問題。他說他們正要回家。哈扎爾老頭驚異地看著男人,他的家應(yīng)該是在人跡稀少、空曠的平原上??蛇@里哪像他家的所在?他呆怔一會,不安地嘟噥著,漸漸地他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喊了出來。男人把車停在路邊,試圖去安慰哈扎爾老頭??衫项^像是害怕他的碰觸,使勁往角落退縮。男人退回到座位上,等哈扎爾老頭自己平靜下來。男人疲倦的臉上呈現(xiàn)出無人了解的痛苦神色,趴在方向盤上肆意哭了起來。他的情緒已經(jīng)崩潰了,他曾問這樣的境況為何要出現(xiàn)兩次。他想要退縮到?jīng)]有麻煩的空間里,可這樣的奢望并不會眷顧他。在無數(shù)的夜晚,他都處于緊繃的狀態(tài),他的睡眠嚴重不足,讓本應(yīng)該敏捷的思維變得遲鈍起來。他看著自己無法控制的場面,心態(tài)再一次坍塌了。他的人生像是要經(jīng)歷兩場別人的返老還童,那種除了外表有著不太明顯的變化,別的一切都往孩童時期快速奔赴的時光,讓他無力招架。
他感到有一只手在輕拍他的后背,他抬起壓在方向盤上的頭,哈扎爾老頭正用平靜的目光看著他。他心里有很久不曾出現(xiàn)的暖流經(jīng)過,他看著哈扎爾老頭說,我們回家吧。哈扎爾老頭微微點了點頭。然后,咧開嘴朝他笑了一下。
他們回到家中,那間還算寬敞的屋子里掛滿了相框,哈扎爾老頭看見有著茂密絡(luò)腮胡的男人也在其中。他看見其中一張是老婦和一個像是她丈夫的男人依偎在一起的照片,他低頭沉思了一會,他覺得照片中的人和場景有些熟悉??伤X袋中像是有座橋被人用炸藥攔腰炸斷了,他無法連接到另一端。男人看哈扎爾老頭在看墻上的照片,他指著那個老婦問他:知道這是誰嗎?哈扎爾老頭用不太確認的語氣回答:是薩莉奶奶?男人輕嘆了一口氣。他又指著旁邊一張年輕男孩的照片問哈扎爾老頭,哈扎爾老頭認識這個男孩,那是他堂姐的孫子馬哈。男人臉上的肌肉稍微松弛了一些,他肯定了哈扎爾的回答。
男人鋪好床鋪,把哈扎爾扶到床前,脫掉他的外衣,在床前放了一杯奶。他關(guān)好所有的窗戶和門,又向著他剛來的方向開車回去。今天是巴拉士入葬的日子??梢驗楣鸂柪项^的鬧騰,他不得不先把哈扎爾老頭送回城里的家中,再去參加葬禮。一路上馬哈不停往男人的手機上打著電話,男人沒有去接聽,他現(xiàn)在只想讓大腦停滯下來。無數(shù)的風景從他車前經(jīng)過,他逐漸進入了人煙稀少的平原,積雪還在,只是有些地方露出了黑黃的地表。他想起小時候一家人會來平原消暑,那些地方都有祖輩留下的老房子,雖然破舊,但還能住人。他看見馬哈在村口等他,他把車停在路邊。馬哈拿著那個布包和旅行包,打開車門把東西放在后座上。馬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拿出那個布包問男人能不能把這里面的紅色裙子送給別人,村子有個女孩挺喜歡的。男人沒有吭聲,示意馬哈把包放回車里。
葬禮正在進行,村子里的人大多都來了。也有從別的地方趕來的人。男人和馬哈站在最外側(cè),男人看著眾人啜泣的場景,心里不免有些悲傷,他偷偷擦掉腮邊滾落的淚珠,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他覺察到有人拉住他的胳膊,抬眼看了一下,是巴拉士的兒子。他隨著巴拉士的兒子來到屋外,兩人都已十分疲累,他們倚墻站著。巴拉士的兒子拿出一根煙遞給了男人,男人接了過來沒有點燃,他把頭朝向一邊,沒有看巴拉士的兒子,這種姿態(tài)能夠緩解他想要掉下的眼淚和愧疚的心。巴拉士的兒子用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他告訴男人,他父親的死是源于心臟問題的猝死。牛犢沖向他時,并沒有造成多大的傷。所以,他不用因為哈扎爾老頭放了一把火,松開牛犢身上的繩子而自責。他父親巴拉士也常說,如果沒有哈扎爾搶走了娜梨,他或許沒有機會遇見他的母親。至于哈扎爾老頭常在村中向人提及的初秋時看見的情景,的確是他的父親和娜梨戀愛時所經(jīng)歷的。那時,他們情竇初開,在河岸的蘋果樹下吃同一個蘋果,被哈扎爾老頭碰見了,然后記了一輩子。現(xiàn)在他忘了很多的事物,唯獨這件事情記得最清楚了。
巴拉士的兒子吸了一口煙,他把煙吐出后又接著說起,前兩天哈扎爾老頭攔住他的去路又向他說起了初秋的那件事,又從口袋里拿了一個相框指著里面的人,告訴他這是薩莉奶奶,可那照片中明明是他年老后的妻子娜梨。他想起村子里有人傳言說哈扎爾老頭瘋了的話,可在他看來,這更像是失去了記憶。哈扎爾老頭每次的訴說都是混亂的,那里摻雜著以前或他即時幻想出來的記憶。
巴拉士的兒子說:我想他的夢肯定也是混亂的,他或許也會把夢當成以前或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他會忘記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許多的事兒都令他感到困擾。他應(yīng)該很痛苦,當然,你也很痛苦。你經(jīng)歷過兩次這樣的境遇,的確很艱難。最后一次見你母親也快十年了,那時你的父親還好好的。只要見到我時就會說,你父親還好嗎?那你母親呢?你呢,你過得怎么樣?他還記得我以及我的家人。他每天都陪在你母親的身邊,他真的很愛你的母親。即使那時你母親像現(xiàn)在的他一樣,忘記了很多人,但你父親一直陪伴著她。我們經(jīng)常在鄉(xiāng)村公路上,看見你父親拉著她散步。偶爾,她好像認出來一樣,依偎在他的肩膀上。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看見的都是他跟在你母親后面,他總是極耐心,在你母親疲憊時,攔一輛車把她帶回村子。曾經(jīng)有一次,他正在跟你母親說話,不知是什么原因,你母親突然往他臉上甩了一巴掌,然后,又撲到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她那種歇斯底里的樣子嚇壞了車上的人。人們把他們送回那間旁邊有著蘋果樹的老房子里,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摘上面的果子吃。我們小時候的關(guān)系可比現(xiàn)在要親近得多。我感到很遺憾,你的父親也生病了。上天總會強加給人類一些磨難,讓磨難本身成為一種智慧,讓圍繞在他周圍所有的生靈生成更多的智慧。但其實大多平凡的人不過只想好好地過完這一生。巴拉士的兒子正要繼續(xù)往下講時,從里面出來一個人,他拉著巴拉士的兒子往葬禮現(xiàn)場走去。而男人此刻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他的鄰居打來的,他說他家里起火了。
男人帶著馬哈緊急回到了家中,火已經(jīng)被撲滅了。他看見老父親臉上布滿了黑黢黢的煙灰,正無助地坐在陽臺上,當他看見男人和馬哈時,他像是孩子看見父母一樣,撲在他們身上哭了起來。在老人喘氣的間隙,男人好像聽到了這樣一句:卡拉奇,我的兒子。
(攝影:坦次)
本期點評1:
《哈扎爾的記憶》題目取得不無大眾化,或許源于作者對文本的信心。必須承認,開頭部分的“火舌像窈窕的紅衣少女”(后面類似意象也時有出現(xiàn))瞬間攫住我的視線,隨后,不斷把我往作者構(gòu)設(shè)的情境里拽。不經(jīng)意間,我也成為小說里的一個人物,相當于觀察員。場景的布局影綽,人物的形象朦朧,也算有意無意契合文題透露的氛圍。
捆扎情節(jié)的白雪、冬雨、葬禮等場景是冷色調(diào)的,這是小說的基調(diào),也是“記憶”的基調(diào)。提攜人物的火、紅裙子、蘋果樹等意象是暖色調(diào)的,只需一星半點的暖,“記憶”就有希望,也是小說分娩出的人性關(guān)懷。但冷與暖又是辯證的,比如雪天有人情之暖在流通,而蘋果瞬間又折射出人的猜忌。
哈扎爾的記憶,可信又不可靠??尚?,是因為他流露出的情感是真誠的,只是被回憶馬賽克了;不可靠,是因為他言語所表述的,總跟他身邊人的記憶構(gòu)成沖突。恰恰是馬賽克和沖突,讓情節(jié)的推進具備了動力。
我們每個人,都像背負記憶這個重重的殼而努力前行的蝸牛。但主人公哈扎爾的殼好像損壞了。現(xiàn)實中也有不少人尤其老人如此,親友很難介入其中提供實質(zhì)性的幫助,唯有當事人自我修復(fù),可真正能做到的,寥寥無幾。作者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特權(quán)的,于是在結(jié)尾留下所謂“光明的尾巴”,也算某種意義上“高于生活”的救贖吧。
娜梨,是一位幾乎沒有正式出場的主人公,卻隱性地溝通諸多人物的關(guān)聯(lián)與互動,又恰使關(guān)聯(lián)不夠緊密、互動不能充分,甚至借哈扎爾等人藏匿或遺漏關(guān)鍵的信息?;蛟S這是作者的小心機,以便強有力地抓住讀者,不讓讀者“出戲”。不過,原文中的人稱與轉(zhuǎn)述還不夠精準順暢,尤其“的”“得”“地”的使用欠規(guī)范的硬傷,可能給小說想要呈現(xiàn)的效果打了不少折扣。
娜梨、哈扎爾先后“失憶”或“失?!?,看似生理上的自然表現(xiàn),細思未必,多半源于他們與巴拉士的愛情糾葛等經(jīng)歷造成的,但真相一定稀釋于哈扎爾的記憶。
記憶,往往是不斷發(fā)展的,可任人打扮,哈扎爾等人或刪或改或添地進行編校,目的是盡量讓大伙勉強接受,達成一種平衡,更重要的是,為了讓哈扎爾從中找到一條出路,最終“人間清醒”地來一句:卡拉奇,我的兒子?;蛟S也是讀者從小說世界回到現(xiàn)實生活的出路。
——江錦靈(《星火》編輯,青年作家)
本期點評2:
《哈扎爾的記憶》,令人耳目一新。
一個失憶癥老人哈扎爾,陷入以前碎片或他即時幻想出來的記憶里,通過自我編織的劇本,以獨特的方式,告別經(jīng)過自己生命的女人。
雪夜,“風強勁地推開了門,哈扎爾老頭看見外面的世界在黑夜里發(fā)出白瑩瑩的光?!泵翡J的感受力,往往使人心動。
當驀然來訪的絡(luò)腮胡男子,走出門的一瞬間,對屋內(nèi)的哈扎爾來說,不是尖銳的刺痛,不是膚淺的傷痕,而是“一股冰冷的風吹在他的腳趾上,隱隱的鈍痛從指頭爬到腳后跟”。令讀者渾身一激的冷風后,一位隔著歲月重嶂窺探的老人,在生命深處結(jié)痂的痛,愈顯沉重與彌漫。小說不僅通過多處細節(jié)描寫,而且通過象征、比喻、夸張等手法,以及耳目四肢、五臟六腑的逼真感受,將筆觸探入生命不同節(jié)點的切片,探入一些飄忽未定的思緒與情愫,探入人物精神世界的幽微小徑,乃至一頭日常十分平靜的牛,在燈影搖曳時神情里暗暗的洶涌。
無論走得多遠多快,也無法擺脫方才令他煩燥的強烈音樂。頭腦昏沉的哈扎爾,于是想倒地睡覺覺,他躺下了,看到天是鉛灰色的,飛鳥是黑色。
在“他心里有數(shù)不盡的喜悅往四肢出發(fā),他的身體又變得輕盈起來”時,一個好夢快開始了:在擁擠的人潮中,當他告訴別人要返“鄉(xiāng)”時,傾聽者說了話,他卻失聰似的,無法捕捉那人聲音,沉浸入自我的世界。薩莉奶奶的名字,與他一生深愛的紅裙少女娜梨名字相似。無論夢境中緊密陪伴故鄉(xiāng)患失憶癥的薩莉奶奶,還是赴城賣布的穿梭忙碌里,他一直刻意逃避著——回憶。
對絡(luò)腮胡卡拉奇,即哈扎爾兒子的痛苦,小說同樣給予了描述。相隔數(shù)年,卡拉奇的母親與父親,先后患上失憶癥“返老還童”,一片混亂,他受到的打擊不言而喻。然而,另人動容的是,卡拉奇趴在方向盤上嚎啕痛哭時,旁人眼里的瘋子,在平原上點火、放開牛繩,以至牛撞了他憤恨的情敵巴拉士的哈扎爾,稍前從司機卡拉奇口里得知,開車上路是要回“家”的哈扎爾,竟然慈父一般,輕輕拍了他后背。
從哈扎爾老堂姐等人口里,從遇害者巴拉士兒子那里,從眾人在巴拉士葬禮上的啜泣悲傷,我們得知,巴拉士死前一封信的懸疑,巴拉士在村子里的善行,以及對搶走他戀人娜梨的哈扎爾的態(tài)度,對生活的釋懷與感恩。
愛、理解與包容,永遠啟人思考。借巴拉士兒子之口,作者表達了“上天總會強加給予人類一些磨難,讓磨難本身成為一種智慧,讓圍繞在他周圍所有的生靈生成更多的智慧?!敝徊贿^,大多的平凡人并不向苦難致敬,只想好好過完一生罷了,閑話隨風飄去,滋養(yǎng)后人的生存意志。
小說謀篇布局,頗具匠心,撲朔迷離中,駕馭自如。像那個“初秋的情景”反復(fù)出現(xiàn)暗綴,亦增強了藝術(shù)感染力。不過在局部,可以巧妙交待一下,使人物言談與身份的契合,令人更加信服。
小說結(jié)尾筆鋒一轉(zhuǎn),耐人回味。當城里家中又起火后,無助的哈扎爾一臉黑黢黢的煙灰,何嘗不是往事的覆壓?老人卻像小孩子奔向關(guān)愛他的父母似的,撲在兒孫身上大哭。隱隱約約,老人喘息的間隙,夾雜一句“卡拉奇,我的兒子”。
卡拉奇的淚水,瞬間決堤。在穿越苦難時,濃厚的愛蕩漾開來。
——盧靜(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
了解坦次更多作品,請關(guān)注其個人空間:坦次的作品集
往期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