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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思忖“義”及其“展開的方式”
來源:當(dāng)代(微信公眾號) | 榮光啟  2024年07月11日09:32

約在十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李建春說:“迄今的寫作,很明顯是分成三個階段了。我稱之為:詩的階段(1990—1999)、真理的階段(2000—2013)、真理的形式階段(2014年以后)?!谌A段真理的形式,與真理‘若相應(yīng)若不相應(yīng)’(語出《大般若經(jīng)》)。真理的形式超越宗教,直接以詩文在道義的需要中,就是修養(yǎng)和積德,以質(zhì)直柔軟的心,無所求地、力所能及地做一點,有為和無為互為基礎(chǔ)。既然一切都是真理的形式(包括真理自身),而真理和光同塵,在某種隱匿中才最彰顯……”(《立場——有何個人可言》,2015)李建春對自己的人生作重新界定,在“真理的形式”此第三階段之中,他的寫作獲得了一種自由,過去在“福音的詩學(xué)”之中,詩歌在主題、素材和視野諸多方面,受到了一定的限制,現(xiàn)在,他的寫作超越了宗教,而以一種更廣闊的文化視野、一種回歸傳統(tǒng)的誠摯為出發(fā)點,作品的趣味、風(fēng)格和境界均產(chǎn)生了很大的變化。在他寫作的歷史中,《等待合金》(2016)一詩我覺得非常重要,似乎是他對未來自己的一個期許:“雨蒙蒙的天,總是出人意外,不能自已/雨蒙蒙的天,我當(dāng)在合適的位置/我背著教具到郊區(qū)上課,只能講別人,不能講自己/一連兩天的課,從新石器時代講到戰(zhàn)國/我教我的學(xué)生藝術(shù)的由來/依次講石器、玉器、青銅器,教他們認(rèn)/簋、卣、尊、鼎,我備好了模范,等待合金熔液注入”(八月廿九,課前)。過去的內(nèi)耶外儒,今天他對佛對儒的多方修習(xí),對文化、歷史和宗教的一再探究,他現(xiàn)在的寫作如同一個空闊的模子,在“等待合金熔液注入”,而這個“模范”能成就怎樣的詩歌形態(tài),是令人期待的。

在《有趣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一詩中,李建春說:“有一些義,是風(fēng)景展開的方式。/有趣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竹林/瘋狂地潑墨沖擊邊界。/我不能用一種謀生的姿態(tài),/哪怕我事實上只是求生——/在看和被看之間,在時間/塵埃的積淀中,我思考山水。”讀到這里,我覺得那個對“真理”的表述在他的寫作中仍然存在,這種表述現(xiàn)在被稱之為“義”,是寫作始終要面向的東西,只不過與年輕時代(“有趣的時代”)對“義”的某種確定性的虔誠持守相比,詩人更注重對“義”的廣闊的“展開的方式”的思忖,在此思忖中,自然山水、現(xiàn)實存在,均成為詩人眼中的“圖”中的“風(fēng)景”?!墩Z圖》幾首,詩人對著“圖”(美術(shù)作品)說話(有的其實是詩人身邊的實景,被想象為“圖”),而不是直接言說“現(xiàn)實”,這固然與詩人的工作環(huán)境有關(guān)(他在美術(shù)學(xué)院任教,他從事美術(shù)批評,他常常面對“圖”),但更重要的成因來自于一種創(chuàng)作理念:詩人不宜直接對“現(xiàn)實”表明批判性態(tài)度?!傲x”之“風(fēng)景”是廣闊的,現(xiàn)實不宜作為批判的對象,而應(yīng)作為觀望、沉思的對象,詩如是言說,為呈現(xiàn)更多的美與真實。

《浮山玉居圖》在想象上與女性、身體和性密切相關(guān),但讀來饒有趣味。類似的寫作我們在洛夫先生(1928—2018)的名作《長恨歌》(1972)中似乎見過:“……/她是/楊氏家譜中/翻開第一頁便仰在那里的/一片白肉/一株鏡子里的薔薇/盛開在輕柔的拂拭中/所謂天生麗質(zhì)/一粒/華清池中/等待雙手捧起的/泡沫/仙樂處處/驪宮中/酒香流自體香/嘴唇,猛力吸吮之后/就是呻吟/而象牙床上伸展的肢體/是山/也是水/一道河熟睡在另一道河中/地層下的激流/涌向/江山萬里/及至一支白色歌謠/破土而出……”但《浮玉山居圖》似乎無借古喻今的企圖,更無現(xiàn)代主義詩人對當(dāng)代現(xiàn)實的批判性,只是有那“物”的色澤、質(zhì)地給想象帶來的挑動,詩人懸置了那些類“真理”或“理想”的東西,努力在“語言”中言說存在之“無名”。

在另一則創(chuàng)作談中,詩人如是說到“詩”“語言”和“真理”之關(guān)系:“詩不是真理。盡管我追求了一輩子的真理——我意識到,那是語言的錯覺和生活的需要。生活需要真理但詩歌需要對立。亦可稱之為道之反(反者道之動,讓道動起來)。因此拒絕想象的境界和對他人有所教益的想法。追擊和描繪黑暗、荒謬、不義,如果無力做到,寧可感傷,也不提供假象。創(chuàng)造性語言是對無名、未知的探索??擅鸵阎?,已建立天人和社會秩序,它是鑲嵌,讓你不能動彈。因此,詩不是善良的理想,是絕對……詩或詩人接受無名的加冕而不是真理或人言。”(《拇指書》,2021)詩,不是真理的語言對應(yīng)物,詩的創(chuàng)造性在于對“無名”的真誠言說。對于現(xiàn)在的李建春而言,“真理的形式”即“無名”,真理是圣書中的“太初有道……”(《約翰福音》1:1),也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道德經(jīng)》第一章)當(dāng)詩歌寫作不再急切地言說自我、陳明“真理”和批判現(xiàn)實,詩恰恰可以獲得一種“逃逸”的姿態(tài),詩人也會獲得在想象和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運動中而有的“逸樂”(詩人柏樺有此概念)。

這種寫作只是表明了李建春對詩更大的等待,他已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多重境界,對“真理”的尋求多于常人的努力,他不想再看到當(dāng)代詩對許多事物的淺薄表白(“假象”),故他在寫作中的“逸樂”不是潛逃,只是其中的承擔(dān)更深、更大?!稘竦睾謭D》的最后部分是:“……等待一種情感。我卻注意到:/一律刷了白石灰的幼林/站在雪地上,白色之上的白色/跌破理想;但有一株/鮮綠的火焰……/不知是何灌木,與山茶相似,/托住白雪的密集恐懼癥。/山坡下的人群的服色/活躍在幾棵白蠟樹下,斑駁的雪草,/每一塊坪都踏、看不夠;/秀骨的竹筠,一身干凈,/避讓的弧度,葉手摩挲、呼救……”“等待”什么?又為何“呼救”,其實此詩連接著詩人另一首《早春》(2020):“我抑住悲惜/盡量延長察看這早春寒林的時間。/……震動,祈禱,呼吁,/在鐘萬山之靈秀的一片竹林中懸掛。/鳴唱的,我聽出是一種鶇鳥。/也有灰喜鵲,麻雀的吵叫,黃鸝細(xì)弱興奮,/從荊棘叢中窺見晨白。/農(nóng)人開口吐痰,他能與這片丘陵一樣荒涼。/遠(yuǎn)山淺淡迷霧,邊線需要分辨,/樟樹、桂樹茂盛的本性,不如松樹的針葉珍貴,/松樹的皴皮。/龍鱗片片,難以言說的民族氣質(zhì)?!边@首《早春》有一個偉大的主題,即詩人所說的:“今天的神圣即是如此,不撒謊。”但詩人的言說方式是,“抑住悲惜”,讓“圖”與“物”說話。詩的意趣和創(chuàng)造性在于呈現(xiàn)無名與未知。即使是“追擊和描繪黑暗、荒謬、不義”,也應(yīng)當(dāng)以詩的方式來承擔(dān)。

李建春現(xiàn)在的詩,是想象和語言面向存在多維度展開的,其局部常常細(xì)致到“冗長”“瑣屑”,但以他目前的詩學(xué)來看,這是必要的,也是值得尊重的。而同樣值得尊重的是,作為一個當(dāng)代中國的對寫作極為嚴(yán)肅的詩人,他對“真理”的尋求與“義”的承擔(dān),在一個較同時代人更為深遠(yuǎn)的向度上。他獨特的詩歌寫作方式,只是此向度的一種顯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