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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徐風:太湖水流進血管
來源:光明日報 | 徐風  2024年10月16日09:03

一輩子沒有長久地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這是一種缺失還是福報?當很多作家在遙望著故鄉(xiāng)、抒發(fā)鄉(xiāng)愁侃侃而談的時候,我只能徜徉于家前屋后的溪流邊作逍遙觀。早年我并非沒有仗劍遠行的宏偉抱負,但命運使然,最終還是留在了自己的血地。閑來無事,啜茗品墨,一把紫砂壺是少不了的。這樣的一壺茶,喝著喝著就流進我的血管里了。許多年后,紫砂壺和它背后的江湖,以及器物故事,成了我文學書寫的一個主要載體。

我的家鄉(xiāng)在太湖西岸的陶都——江蘇宜興。說它是陶都,是因為這里有七千年的制陶史。紫砂壺獨步千秋,享譽海外。這么說吧,我是通過對紫砂壺的書寫,慢慢地打開我的精神原鄉(xiāng)的。家鄉(xiāng)的山水養(yǎng)育了我,而它的精神內(nèi)核,卻需要我進行長久的跋涉才能讀懂。

我最早也寫小說,關注江南地域百姓生態(tài)。2005年,王蒙先生來宜興,我陪他到紫砂工藝廠參觀。在與壺藝大師互動之后,他對我說:“其實紫砂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你為什么不寫紫砂呢?”還幽默地說:“寫紫砂,你有優(yōu)勢,我們肯定寫不過你!”

其實,對紫砂壺的喜歡,一直可以追溯到我的童年時代。小時候我一直生活在外祖母家。那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小鎮(zhèn),文脈很厚。我的外祖父是一家陶器店的老店員,精通各種陶器。他經(jīng)常用一把小榔頭,敲擊那些缸甕罐缶,聽聲音就知道它們的品級。晚上,他住在店里守店,我常常陪著“焐腳頭”。記得那是在一個狹小的閣樓上,夜里聽他講山海經(jīng)故事。當他盤點那些器物時,我就在一旁玩。所以我從小就熟悉那些日常的陶器,大到水缸,小到砂鍋,乃至茶壺、茶盅,以及生活日用的壇碗瓢盆。他自己習慣用一把包漿很亮的老茶壺喝茶。那壺跟他深醬色的額頭很相似,而壺里發(fā)黑的茶水濃釅得苦唧唧的,這就是我最早對用茶壺喝茶的印象——年輕時我就用家里的老茶壺泡茶,給人一種老氣橫秋的感覺。

所有這些背景情況,都成為我寫紫砂題材的啟蒙。慢慢地讀了一些書,特別是讀了一些有關江南文化的書籍,感覺紫砂作為一種器皿,是中國茶文化的一個載體,是江南文化的典型個案。它與江南的風俗史、手藝史、生活史,都是打通的。太多的耳濡目染,讓我對紫砂書寫有一種特別的神往。

在獲得2015年年度“中國好書”的傳記作品《布衣壺宗——顧景舟傳》里,我寫道:“……一柄古風霜懷的紫砂茶壺,身世平淡卻暖手溫心,終究與俗世不離不棄,幸留壺命。且吸納吳地脈象,滋潤世代壺客;又因文人寶愛,為其鑿字賦詩,壯聲提氣,身份便有些不俗。壺手一旦與文人投緣,漸漸便有了頭面。所摶妙器,為人間平添一味雅玩,亦為當?shù)亻_掘了一份世代不衰的傳宗產(chǎn)業(yè)。”

紫砂茶壺原本只是滔滔人世的一件飲茶之器。如果肯給它一張干凈的茶桌,它會顯得儀態(tài)靜雅,飽浸茶湯之后,會泛出恬淡幽光,溢出清雅茗香。一把壺從來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它的生長也要有一片沃土,與江南的民俗、詩詞、書畫、器物、手藝、弦樂乃至美食,都是十指連心的關系。

優(yōu)秀的民俗民間文化是作家精神家園的根底。它涵養(yǎng)我的氣質(zhì),賦予我一種文化自覺,讓自己在《堯臣壺傳》《花非花——蔣蓉傳》《一壺乾坤》《讀壺記》等非虛構作品里,并不滿足于描繪傳主的身世、身手和作品,而是專注于由“器”到“道”的升華與演繹。太多的美器裝點了這個喧囂的世界,唯有大道至簡的妙器,才能演繹“天人合一”的內(nèi)涵,給出一種人間的高境。

比如《一壺乾坤》里寫到的清代壺藝大家邵大亨,其代表作之一《八卦龍頭一捆竹》,壺身由六十四根仿細竹圍成,壺蓋塑以八卦圖案,蓋與鈕系太極圖符。壺把與壺嘴如神龍之首,壺身的束帶裝飾,使壺腰線條恰似束緊的竹捆,意境自然。壺底則精工細刻成“河洛圖書”式的星象紋。在技法上,看似煩瑣,實則簡潔。一把壺,裝進了天地日月,已然超出“巧奪天工”的范疇,而擺渡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又比如《布衣壺宗——顧景舟傳》里寫到20世紀90年代初,日本工藝學會創(chuàng)始人、陶藝家加藤達美來拜訪顧景舟。加藤在日本,名頭大,也很自負。開始他沒把顧景舟放在眼里,進得屋來,見到簡陋的工具桌上,只有一個“扁仿鼓壺”和一些整齊擺放的工具。突然,他的目光變得平和了,拿起做壺的工具仔細端詳,說他到過世界上五十多個國家,從來沒有見過像“扁仿鼓壺”這樣的作品,特別是每一件工具都是藝術品!

這些細節(jié)的背后,其實是有江南文化史、手藝史在支撐的。獨特的藝術都有地域文化的滋養(yǎng),文學亦如是。我在寫作這些作品時,大量的功課不僅來自田野調(diào)查,而且專注于對地域文化中那些積淀深厚的內(nèi)在經(jīng)絡的梳理。歷史與現(xiàn)實、古典與現(xiàn)代、器物與精神,那些縱橫交錯的歷史線索、氤氳秀雅的江南水鄉(xiāng)、千變?nèi)f化的紫砂工藝、斑斕溫潤的陽羨文化、顛沛流離的藝人命運和高山仰止的大師人格,構成我的“紫砂文學”的重要質(zhì)地。比如,在《江南繁荒錄》里,我試圖糾正世人對江南的一種“偏見”。似乎一說到江南,就是鶯飛草長、小橋流水。其實,這里曾經(jīng)也有太多的艱辛與苦難,只是江南人總以自己的方式加以承受而已。我希望通過以“繁”與“荒”的對比,書寫更為廣闊的世俗生活,打通“文人江南”與“民間江南”的精神共相,激活被格式化的地理江南。

我就這樣腳踏著家鄉(xiāng)的土地,于江南一隅,安靜寫作。連續(xù)多年的非虛構書寫,突然讓我有一種不滿足的感覺。許多素材、感受,需要一雙虛構的翅膀來激活,并且跟我的思想、感情起飛。相信有一種更自由的敘事方式,能幫助我打開紫砂世界和江南文化的廣闊天地。這就有了長篇小說《包漿》。

這里應該是一個“更江南”的所在——蜀山古南街,葛家三代人的紫砂收藏故事,帶出煙火漫卷的時代生活。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領著朋友來這里參觀,卻很晚才知道,這里竟然是我那早逝祖母的出生地。她是一個窯戶的女兒,自小識文斷字,喜歡讀《紅樓夢》。18歲那年離開這里,就再也不曾回來?!栋鼭{》這部小說里沒有她的身影,但通篇都有她的氣息。突然明白,我如此醉心于紫砂書寫,冥冥之中或有祖先昭示。葛家三代人的奮斗史里,融入我家先輩的血脈與烙印。我通過他們來寫中國人的器物觀,寫人與器物的關系。人如何創(chuàng)造器物,又在器物上丟失了自己,最終又在器物上找回自己。人與器相互成全,讓器物有生命,讓器物說話?,F(xiàn)實中的蜀山古南街是紫砂發(fā)源集散地之一,而小說里的“古南街”應該是它審美意義上的“升級版”,兩者之間有互通之處,但在小說文本里,“古南街”融合了儒釋道的精髓,它們的和諧共存,給了紫砂壺得以發(fā)揚光大的平臺。詩性江南的審美精神,歷代藝人與文人聯(lián)袂的前赴后繼,賦予紫砂壺清剛之氣和清靜之性。如果可以轉換成畫面來表達,《包漿》里的古南街應該是詩性江南的范本之一。我終于在“虛構女神”的引領下,沿著我的“故事套盒”的軌道,將作品里諸多神秘、復雜、模糊的江湖形成一個相互影響的聯(lián)合體,與讀者共享了“人道大于壺利”“命比壺大”“尚真向善”等精神內(nèi)核。

從今年第四期起,我在《收獲》雜志開設“江南器物”專欄。我的創(chuàng)作視野,又從紫砂壺擴展至“江南器物”。在江南文化沃土的背景下,我想通過田野調(diào)查、名物研究、史志爬梳、古籍鉤沉、非遺檢索等方法,以扎實的史料和民間資料為基礎,結合具體可感的多件器物,通過翔實的史料推演,帶領讀者重返歷史現(xiàn)場,再現(xiàn)江南勞動人民的創(chuàng)造能力,呈現(xiàn)器物長河的波瀾壯闊。文中有藝,有人,有事,有道,盡顯江南文化的生機與活力。

器物不但有生命,也是有“志”的。每一件器物背后,都有一個傳奇故事,而許多故事,跟氣節(jié)和守志有關?!捌麟[鎮(zhèn)”成了我講述江南民間百余年來器物生活的載體。我想在這里演繹一部江南版的“清明上河圖”,各種人物將在這里登場。從科舉、稼穡、節(jié)慶、風俗、嫁娶、餐飲、庭院、家具、服飾、舟車、禮品等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漸次展開,描繪江南民間器物的起始、傳承、契合、演變。寫中國文化在江南土壤中的落地與生發(fā),從古代農(nóng)民創(chuàng)造的龍骨水車,到犁耙鋤釬等耕作農(nóng)具,從碗碟盤盞的日常器皿,到鼎龕鬲匜等古代器皿在彼時社會生活中的使用。一件件江南器物,在溫習稻飯羹漁里的日常生活之余,挖掘出其中的歷史、文化、掌故、情感,印證器物背后的人生、人性與文化精神。

托江南之名,借器物說世。感恩養(yǎng)育我的這片廣袤而深沉的土地。對于江南潛移默化的內(nèi)在深切感知,讓我可以從容避開一己想象,直接進入江南的日常,深入江南生命機體的內(nèi)部,以古典的人文江南和民間江南,來確認自身的位置和心靈歸屬,在重述江南器物的故事中,不斷發(fā)現(xiàn)江南生活的精神魂魄,確證價值立場和生命本色。

(作者:徐 風,系一級作家、江南文化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