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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們來嘮嘮閑嗑——一篇不太正經(jīng)的創(chuàng)作談
來源:《西湖》 | 李浩然  2024年10月24日23:01

收到編輯老師的過稿信息時,船即將??恐凵酱a頭,此前兩天三夜的航行致使手機信號徹底丟失在黃海上,信息也只能暫時幽閉在黑暗的空間里,以等待船舶靠港。

編輯在得知我從事海員工作后,鼓勵我寫海上見聞錄,我回復說:現(xiàn)在身處其中,只覺得苦悶,以后不在這個環(huán)境里了,可能才會有心思寫。編輯表示理解。實際上,很多朋友提過類似建議,我的答復都差不離。我不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臟熱累且不說,還見不到女人(當然,這是次要的,希望我老婆孩兒不會看到這篇創(chuàng)作談),但是上了賊船,只能硬著頭皮干下去,而且陸上賺錢的門路似乎也不太寬敞——一切都是生活所迫。寫作可能是我在船上逃離庸常、解脫苦悶的唯一途徑,偶爾靈感隱匿,就只能依靠煙和酒——它們都于身體無益。

這兩篇小說從題材上看,《鳳頭鸚鵡》是都市奇情,《逸人》是家族秘史,兩者的故事和主旨似乎毫不相干,但我還是從中發(fā)現(xiàn)(后知后覺了)它們之間存在某種關(guān)聯(lián)性,前者寫追尋,后者寫逃避;前者主人公為了實現(xiàn)自己虛無的夢想不惜拋棄家庭,后者為了擺脫現(xiàn)實的困境屢次逃離。怎么看都異曲同工,追尋也是逃避,逃避也是追尋。這不由又讓我聯(lián)想到自身的處境,結(jié)合編輯“海上見聞錄”的建議,我想不妨在這篇創(chuàng)作談里夾雜點私貨,我的寫作是為追尋,其實是逃避現(xiàn)實的路徑;我的船員身份是逃避,也是養(yǎng)家糊口的無奈之舉。人生的前半程沒吃過苦頭,遇事就想逃避,那時候有人給你托底,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人生進入下半程之后,你成為家庭的頂梁柱,沒人再給你托底,只能直面困境,自己尋求解脫之法。之前你避過去的苦頭統(tǒng)統(tǒng)找上門來,而此時你的壓力成倍于年輕時,身體機能卻大幅下降,但你只能硬著頭皮上。到了這時,你才真正理解了前輩們的告誡,有苦還得趁早點吃。

從來不回避我的好逸惡勞(就像《逸人》里的太爺爺),人生的前三十八年,遇到困難總有辦法繞行;三十八歲,遭遇重創(chuàng),躲不開、避不過,只好重新找工作,并開始寫作。做海員的原因只有一個,被中介忽悠了,說輕輕松松,月入過萬;到如今,只剩直行一條路。我無法像太爺爺一樣灑脫和不管不顧,只能硬扛,但年輕時缺乏應(yīng)有的磨礪,所以適應(yīng)起來就有些困難。憚于在人前談?wù)撟约旱睦硐?,其實?nèi)心還是有一些夢想的火花,前三十八年,封閉于內(nèi)心深處,三十八歲,被偶然揭開,見風即燃,便執(zhí)著于此(就像《鳳頭鸚鵡》里的沈)。而理想帶來的回饋并不能使我擺脫現(xiàn)實的困境,所以晚上碼字,白天還得繼續(xù)搬磚。我不能做太爺爺,也無法成為沈。

想來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都是如此,懷揣遠大抱負,卻做著不大順心的工作,茍且活著,那點夢想就只能作為供自己暫避現(xiàn)實的港灣、為自己提供能源的加油站。

每每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覺得苦悶,便寄情于小說。小說就是我的逃逸術(shù),給自己做一面風箏,將靈魂系于其上,讓它高飛,又要時刻拉一拉線,不敢讓它飛得太遠。在虛擬的世界里塑造一個超脫于肉身的自我,使靈魂得到暫時的釋放和解脫。

也時常寬慰自己,現(xiàn)在所有的經(jīng)歷都將成為源源不斷的素材,但在目前我還不想就地取材,我看不到這份工作美好的一面,我面對的星辰大海跟朋友圈里的星辰大海是兩碼事,毫不相干。這樣的想法當然是不可取的,它太消極,太不上進,可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如果現(xiàn)在有輕松又高薪的工作,我想說去他的星辰大海,我馬上下船,誰向往讓他來船上干三個月,碧海藍天在他眼里也會成為黑鍋白蓋。當然,別的工作也不輕松,估計每個打工人都有類似的抱怨。回過頭來說,這份工作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它讓我脫離了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和繁瑣的社交活動,工作之外能夠全身心投入到閱讀和寫作中去。

所以我不太熱衷書寫現(xiàn)實,現(xiàn)實已經(jīng)很讓我苦惱了,為什么還要把它寫下來讓苦惱加倍呢?我想用想象力給自己插上翅膀,飛離這糟心的現(xiàn)實,哪怕是須臾的、輕微的解脫。當然,這種想法同樣不太正確,這種不正確是被人為灌輸?shù)牟徽_,是被很多人講過的,小說除了你的思想之外,還要承載一些什么。我的擔子挺重了,所以想讓小說輕一點,等身上沒擔子了,小說可能就重了。當然這是自我狡辯,實際情況是,我對現(xiàn)實沒有深刻的感悟,我的本性就是太爺爺一樣,為每道關(guān)卡設(shè)置了跳過鍵,眼見大boss擋路,那就按一下跳過鍵,只是年過四十之后,那個鍵使用過頻,壞掉了。

說回文學,我的一個朋友,姓王,同樣寫小說,河南南陽人,就是諸葛亮“躬耕”的那個地方,在說到寫作勤奮這件事上,他說,寫作的人跟勤奮不沾邊,都是又懶又愛做白日夢的人。我深以為然。懶是不對,可是做白日夢有什么錯呢;沒點白日夢支撐,這世界將失色很多。我的小說絕大多數(shù)沒有現(xiàn)實經(jīng)驗作為支撐,完全出于想象,這一點上,我好像毫不掩飾自己愛做白日夢的現(xiàn)實。所以我的小說目前似乎也止步于此了,等到有一天,我能狠下心來,堅決刺破這白日夢時,才會更進一步吧。

寫到這里,進度條報警,該正經(jīng)談?wù)勥@兩篇小說了?!兑萑恕穼懹凇而P頭鸚鵡》之前,大概早了一年時間,寫的是“我”的“太爺爺”,做了一輩子逃逸之人,臨死仍不滿世俗喧囂,讓女兒幫助自己逃脫。當時只滿足于講述這樣一個神奇的故事,對于人物并沒有做更深入的挖掘,后來修改兩次,始終覺得有些欠缺,不過在寫成之初,還是比較滿意的,可能達到了當時能力的上限。關(guān)于逃離的主題,一點都不新鮮,可我還是覺得,我寫出了那么一點新意的。

另一篇《鳳頭鸚鵡》寫于年初,其時剛剛在另一條船上過完春節(jié),覺得這樣的日子黯淡無光,寫的是鳥類學家沈為了尋找一只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的鳳頭鸚鵡而放棄一切的故事,這樣為了理想獻祭自己的人物也不新鮮,但故事好像還算有趣。

說到有趣,我又想到我的偶像王小波,我好像不止一次在創(chuàng)作談里提到過他,他的很多話成為了我的座右銘,關(guān)于生活的: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yīng)該擁有詩意的世界。關(guān)于語言的:文字是用來讀,用來聽,不是用來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書。關(guān)于“有趣”的:其實每一本書都應(yīng)該有趣,對于一些書來說,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對于另一些書來說,有趣是它應(yīng)達到的標準?,F(xiàn)在看來,可能失之偏頗,但不妨把“有趣”廣義化,使它放之四海而皆準,被人喜歡并記住是有趣,被人夸贊“這個小說還挺有意思的”也是有趣。我的船上生活太無趣了,所以我也想讓我的小說有趣,我的要求不太高,后者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