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自己的寫作根據地
2014年10月15日上午,由魯迅文學院、陜西省作協(xié)主辦的“文學陜軍新梯隊小說研討會”在北京舉行,我作為八位被研討的陜西青年作家一道參會。記得主持人李國平說,此刻,在人民大會堂,全國文藝座談會正在召開,那么我們這個研討會,是沐浴著那個盛會的光輝進行。
不知是有意安排還是事有湊巧,一大一小兩個會議的時間竟然完美重合,八位陜西青年作家很幸運,感覺我們參加的也是一場別開生面的小型文藝座談會。下午,在回西安的高鐵上,我向陳忠實老師短信詢問他是否來參加文藝座談會,他電話打來說,名單有他,他因病請假,并且請假很嚴格,必須本人親自打電話向中國作協(xié)說明,于是陜西換了別的作家前往北京。
車停鄭州東站,我給家住鄭州的叔叔發(fā)短信說,我從北京開會回來,路過鄭州。叔叔立即回短信問,是參加全國文藝座談會嗎?我在新聞聯播里看到會議了。我懷著美好的虛榮心羞澀回復,不是那個大會,是另一個小會。高鐵抵達西安已是深夜,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電視,觀看文藝座談會的新聞。
這一系列情景歷歷在目,如在昨日,不想竟已十年。這十年間,我的職業(yè)有了變動,如愿以償地進行了專業(yè)寫作,敬愛的陳忠實老師永遠離開了我們,再也接不到他打來的電話。
2014年年底,我那部老大難的長篇小說《多灣》歷經好幾年的碰壁蹉跎,與磨鐵圖書公司簽定了出版合同,2015年歲末終于得以出版?!疤蔷?,人物躍然,文筆燦爛,讓我驚艷”(賈平凹語),成為京城文學圈一個話題。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這樣一本沒有什么流行元素的書,老套的家族故事,卻大受歡迎,半年內四次印刷,豆瓣評分始終8分以上。當然這首先得益于磨鐵公司的營銷能力,其次是作品的強健生命力。真誠是最大的力量。我并沒有使用什么過多的技巧(比如打亂時間順序來寫),也不愿采納老師們的建議砍掉后半部,我想保留我自己哪怕是有些瑕疵和缺陷(比如專家們“斷裂”說)的個性,寫出獨屬于我個人的風格而不是專家眼中的“規(guī)范動作”“合格產品”,我只是付出非凡的耐心,將語言刪減、打磨到無論從哪一頁翻開都能讀下去。我感謝命運給了我這份熱愛和執(zhí)著,用那么久的時間去專注做一件事情。通過《多灣》的寫作、修改與出版,我走過了一條自省、自信之路,我覺得不是我在創(chuàng)作,而是文學塑造了我,不棄于我,給予我仁慈的寬愛和激勵,讓我葆有信心,從不放棄自己的理想。
《多灣》給我?guī)砦膶W上的聲譽,也可以稱為我的成名作,經由《多灣》,我才算真正踏上文壇,也經由《多灣》,我找到了自己的寫作根據地,那就是我的出生地,那片溫暖而親切的中原厚土。我雖然只在鄉(xiāng)村度過了童年,十歲就轉學西安,成為一個“城里人”,可文學告訴我們,童年決定一生。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忽略了自己的來處,認為沒有必要提及曾經的農村出身,有意無意之間,我疏遠那里,多年不愿親近。但是走上寫作道路之后,我在生活中尋找素材,發(fā)現故鄉(xiāng)才是一個豐厚的文學寶藏,那里的一切,都充滿耐心地等待著我,我去與不去,回和不回,她都在那里,散發(fā)著深厚而博大的氣息與魅力,這才發(fā)現,我的所有文學理想和文學抱負,只有在那片土地上才能生長開花,結出果實。于是我被一種力量和情感吸引著,熱切地將目光投注于那里,一次次回到家鄉(xiāng),每次都有撲面而來的素材和源源不斷的故事。于是又有了長篇小說《日近長安遠》《芬芳》,更是在2019年,申請中國作協(xié)定點深入生活項目,回到我出生的大周村,寫出紀實文學《像土地一樣寂靜——回大周記》《大周表情》,甚至還有一系列短篇小說。我仿佛搖身一變成為鄉(xiāng)土作家。
只有我自己清楚,無論是小說還是紀實,無論為作品中的村莊起了什么名字,其實都是在寫我的大周村。四面八方聽來的故事,各種各樣的主人公,我都將他們請到大周,安排進一條條過道,一戶戶人家,勞作在南地、后地、西河坡,穿行于東頭、西頭、老后墳,發(fā)生種種樣樣的故事。只有這樣,我才能更好地記錄、書寫他們的喜怒哀樂,人生起伏,通過一個小小村莊反映當下中國鄉(xiāng)村風貌。
在不經意的時候,命運卻有一些別有意味的安排。作家出版社的向萍編輯,責編我的《芬芳》之后,在幾次圖書分享活動中,聽到讀者一次次提及《多灣》,尋找《多灣》。2023年年底,她突然提出(我感受到的是突然,在她當然是經過深思熟慮、多方考察),愿意再版《多灣》,將其作為《芬芳》的前傳、姊妹書推出。
遙想2009年,我剛寫出《多灣》,期望很高,在一位文壇老師的引見下,帶著U盤直奔北京,來到作家出版社,得到第一個明確的拒絕,走出作家社,開始了我長達五年的投稿之路。卻不想十多年后,作家社向我發(fā)出真誠的邀約。我想,是我那股對待文學的天真之氣、赤子之心,經由《芬芳》打動了向萍,中原大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們,成為她的熟人、親友,她和他們有了深厚情誼,愿意將他們再次請上文學舞臺,被更多的人看到。
如今的我,歷經十年摔打和歷練,發(fā)表、出版都已不再是問題,卻不敢有任何懈怠和輕慢,對自己拿出的每一個作品,都要有品牌意識,對得起“周氏打造”這個名稱。有時候翻開自己從前的中短篇小說,看上幾段,不忍卒讀,無限羞愧:哎呀,我曾經寫得那么不好,甚是潦草,如此狼吞虎咽不經反芻,抱著一種誓要打開某種局面的狠勁和用力過猛,不免過多堆積,匆忙踉蹌,真是要對著鏡子羞羞羞一下。于是立即自問,你眼下所寫,就是好的嗎?多年之后再回來看,會不會也是如此心情?
寫作經年,我們會留下什么,能留下什么?這可能是每一個中年作家都要思考和回答的問題。而我們的每一次寫作,也都是對這個命題的謹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