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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朝敏:遠游的我們
來源:中篇小說選刊(微信公眾號) | 朱朝敏  2024年12月31日11:56

那天的天氣好得要人靈魂出竅。緣于海邊,緣于暴雨初停,緣于榕樹椰子樹環(huán)繞的寺廟。天藍得透明,陽光不銹,若創(chuàng)世紀的第一天那般清澈無染,海風邁著蓮步款款而行,又隱約拂送花香……

是在越南頭頓這個地方。

導游帶領我們去參觀鯨魚廟。正如小說所寫的,鯨魚是木質雕塑,全身漆黑,占據(jù)小廟一大半面積,架在四個木墩上,卻泛出瓷實的光亮,折射在我們的臉龐上。那時,我似乎看見時間的反光。朝拜者繞著它以順時針方向緩緩而行,再燃香跪拜。頭頓人視鯨魚為神靈,每次出海前都要祈拜,以期得到佑護,同時,鯨魚又是母親及其這個詞語衍生的一切溫暖的象征,是愛是港灣是神力是包容……導游是當?shù)厝?,中文不流利,說話咬字重,卻透出不容他人置喙的肅穆。我們一群人緩緩地祈拜,再緩緩地步出小廟。

一直在上車前,沉默貫穿于我們這些游客間。上車后,那個胖而黑的婦人忍不住了,捂住臉龐哭泣。她旁邊的禿頂老男人——我一直以為是她的丈夫,但后來弄清可能是前夫,也可能是前戀人——輕聲安慰她,反倒引來女人的控訴。這控訴猶如一把利刃打開了切口,哭訴源源不斷涌來,成為旅游車上的例行節(jié)目,常常壓倒性地擊退車上其他聲響,女人沉浸于哭訴中,聲音大情緒也激動,這要疲倦于舟車勞頓的我有些煩躁??梢仓荒芊旁谛睦?,能咋樣?只好一路聽下去,那絕對不是偷聽了,因為那些透著傷心委屈和憤怒的訴說,攜帶一股蠻力在車上橫沖直撞,有好幾次要我也不由心酸。

他們說的是廣西話,中間不時夾雜越南語,我不大聽得明白。但是我基本理清楚了頭緒。他們倆都是越南北方人,年輕時關系好著,但不知什么原因(離亂或自然災害或其他,我沒聽清楚),男人到歐洲闖世界去了,女人一家搬遷到廣西防城港,但是女人彼時懷了孩子,迫于無奈,最后只好打掉。而這次打胎,導致女人再也無法生育……歲月荏苒,三十多年后,男人找回來,找到女人,作為外鄉(xiāng)客一起周游他們的故國越南,然而就在頭頓鯨魚廟見到那個鯨魚塑像時,女人想起被迫打掉的孩子,忍不住爆發(fā)了。她無視一車游客,任性哭訴,而年過半百的哭鬧該是多么糟糕啊。男人多半沉默,有時也安慰下,但每次安慰只會帶來更爆裂的聲響。而我們這個至少坐有二十來人的旅行車,全都按捺了情緒,沉默以對。但我知道自己,沉默的表象下,是不耐煩和厭惡。

終于,女人的哭訴遭到男人一個小阻攔——還是別說了,吵到大家了。女人登時站起來,揮舞右臂叫道,我就要說,我沉默了大半輩子,哪里都不能說誰也不能說,我憋死了?她號啕大哭。

多么奇怪啊,一下車,他們倆就挽起手臂,初戀一般那份難舍,照相留影,買各種紀念品和吃喝的食品。那時,女人的臉上全是笑容,一雙滄桑眼黑亮黑亮。出海中,我們午餐就在游艇上品嘗新鮮的海鮮。女人豪爽地請客,包下我們這個游艇的所有客人的海鮮。她歡快地叫道,我請客,我們一起出游就是緣分,不知多少年修來的。她端來一大盤海鮮走向我的餐桌,輕聲道,我多數(shù)時候懶得說話,但我吃的苦受的委屈……說不完啰。女人并不愚笨。我沖她一笑,握握她的右手,說,大姐真不簡單。她歡快地奔向下一個餐桌。我很后悔甚至內疚自己在車上的不耐煩表現(xiàn),還有對她愚笨可惡粗俗的種種定論。

后面就是返程,她依舊在車上控訴,但不再哭嚎,換作了哽咽。

終于到了芒街市,繼而進入一處丘陵地。我忘記名字了。女人又站起來,揮手叫道,那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快看哈。我們探出腦袋看去,可惜只見蒼茫林海和一處山坳中的房舍,隨后又是相同的林海房舍。

女人還是站著,一手扶著座椅,腦袋抵靠窗戶雙眼緊盯那些寂靜隱退的叢林村莊。同時,她喃喃自語著什么。

我猜,她在嘆息。嘆息的是,什么時候她才能重返故園,重返她曾經沉默大半輩子的歲月。時間可能在那時被激活,就像漆黑的鯨魚塑像透露的反光,我們得以窺見那些被迫沉默的片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