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詩里的“隱藏”與“化身”
好的思辨總是從一個問題開始。
多年前,吳其南教授在《兒童文學新編》一書中提出:誰才是兒童詩的抒情主體?兒童詩的創(chuàng)作者多是成人而不是兒童,這是不是與古典詩論的“抒情言志”說相矛盾?那時我被這個問題困擾很久,總是不能自圓其說。近日讀到吳老師的《成人與兒童詩》一文,他借用蘇珊·朗格的“情感概念”解答了這個關(guān)乎兒童詩合法性的根本問題,還清晰地梳理出成人寫作兒童詩的三條基本途徑。我邊讀邊頻頻點頭,掃去困惑的喜悅油然而生。但我很快又陷入新的疑惑。此文最后說:“在這個有意味的感性形式中,成人作家的聲音是深隱的,但卻引導著前進的方向、是占據(jù)著主導地位的?!蹦敲?,隱藏的成人作家何以能在兒童詩中起到引導并占據(jù)主導地位呢?也許是由于篇幅問題,該文沒有給出更多解釋。
加拿大學者佩里·諾德曼在《兒童文學的樂趣》一書中說過,“兒童文學的不同文體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作者與目標讀者之間的鴻溝。”這一“鴻溝”在兒童詩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如何理解和處理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成人與作為詩歌抒情主體的兒童之間的距離呢?對此問題的深入思考,或可幫助研究者找到兒童詩獨特的美學空間,也為創(chuàng)作者找到一條特殊的抵達路徑。
我非常贊同吳其南教授提出的成人作者在兒童詩中應采用“深隱”姿態(tài)。兒童詩不是“兒童”和“詩”詞語的簡單疊加,而是將兒童的身心特點、語言風格、感受方式、生活內(nèi)容、情感體驗、人生態(tài)度乃至價值觀等等添加到詩歌的形式中,體現(xiàn)與兒童審美追求相一致的趣味。因此,在創(chuàng)作兒童詩時,成人作者會有意摒棄一些兒童無法理解和感受的東西,如游子思婦的不堪、傷春悲秋的苦惱、人生無常的哀嘆、“香草美人”的譬喻以及借古諷今的用典等等。但很多時候,成人作者并不愿或不會在兒童詩中“隱藏”自己,他們用成人的聲音占據(jù)兒童詩,讓兒童詩多次淪為教育的工具乃至抽象的意識形態(tài)傳聲筒。回顧晚清時期,梁啟超、黃遵憲發(fā)起詩界革命,就在“學堂樂歌”中滲透了啟蒙和教育的理念。1930年至1940年間,陶行知、陳伯吹、郭風都為兒童詩發(fā)展做出重要貢獻,怎奈抗戰(zhàn)烽火處處,救亡壓倒啟蒙,現(xiàn)實苦難中吶喊與口號淹沒了童心童趣的詩意。1960年代之后,兒童詩中更是逐漸充滿僵硬空洞的詞語和拙劣隨意的比附象征。直到新時期,兒童詩才重新散發(fā)出藝術(shù)的清純與鮮活。種種不堪回首的過往都在告訴我們,成人作者如果一味注重自己的“抒情言志”,必然會把成人的視角、價值觀灌輸?shù)絻和娭?,使兒童詩失去應有的模樣,只留下童年生命的禁錮和童年趣味的消失。
吳其南教授也提到兒童詩的不同路徑“都對兒童詩的成人寫作者提出了一些特殊的要求:熟悉兒童生活,有感知兒童思想、情感、感覺的能力,尤其是善于想象兒童的想象”,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提出是成人的聲音在主導兒童詩。在此,我與吳其南教授發(fā)生了一點分歧。我認為,成人作者不僅需要在兒童詩中深深“隱藏”自己,更需要在創(chuàng)作心理上完成“化身”兒童的深刻轉(zhuǎn)變。
蘇軾曾寫道:“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迸c東坡先生“身與竹化”一樣,成人作者在創(chuàng)作兒童詩時,也需要一種“身與童化”的心理轉(zhuǎn)換機制,自覺地從兒童的視角出發(fā),用兒童的耳朵聽、用兒童的眼睛看,尤其是以兒童的心靈去體會、發(fā)現(xiàn)和想象,從而表現(xiàn)出兒童獨特的生命感受、價值觀和人生態(tài)度——這似乎是斯蒂文森、米爾恩等優(yōu)秀兒童詩人的不二法門。在他們的兒童詩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事實,兒童成為了詩中真正的抒情主體,兒童的聲音成為詩中的主導聲音。英國學者約翰·洛威·湯森在《英語兒童文學史綱》中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兒童詩人從外部觀察到內(nèi)部體驗的這一審美轉(zhuǎn)換,他說:“近年來的一般趨勢是由詩意走向通俗,由花園走向街頭,且詩人不再以成人對兒童說話的口吻寫作,而是直接以孩童的口氣說話?!?/p>
事實上,這個直接以孩童口氣說話的兒童,正是詩人自己。波蘭詩人米沃什曾說:“詩人是成人世界里的孩子。他心里住著一個被成人所嘲笑的天真而情緒化的孩子?!睆倪@個意義上說,兒童詩是抱有“赤子之心”的成人作者的自我表達,是其“童心”的自然流露。金波曾說:“我在創(chuàng)作兒童詩的時候,那種心態(tài)是與成人極不相同的,我有一種全新的、自然而然的兒童感覺,那種感覺完全是兒童生命與精神的復蘇,完全是兒童時代的我在精神上的一種再現(xiàn)?!笨梢?,那個寫作兒童詩的成年人,不是隱藏了自己,而是重新回到童年,“化身”為兒童。因此,不動聲色而又毫無隔膜地進入和表達兒童的生活和他們的本真精神世界,是優(yōu)秀兒童詩人必備的才華,也可視為他們未曾磨滅的天性。
由此,兒童詩中的真正主導者,終究不是一個成人的模樣,而是他“化身”成為的那個兒童。當然,需要指出的是,在成人作者的“童心”中不僅包含他對童年感覺的保持、對童年的深情回望,也包含了他成年后的生活經(jīng)驗、情感和思考,由此生成了一個如周作人所說的融合兒童與成人的“第三世界”。正如金波所說:“我的兒童詩,既是兒童的,又是本真的我的。這個我,包含了我的童年時代的純真,青年時代的情愫,也包含了老年時的思考和智慧?!?/p>
希望兒童詩永遠不要被成人的聲音所主導,否則,美麗的童詩花園將會如同王爾德筆下的《巨人的花園》那樣,因缺少兒童的歡笑而變得索然無趣乃至寂然如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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