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本周之星 | 歐陽杏蓬:大地之燈(2023年第4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3年02月10日11:38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jīng)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jié)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氨局苤恰钡脑u選以作品質(zhì)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zhì)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歐陽杏蓬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xiàn)居廣州經(jīng)商,散文領(lǐng)域自由寫作者,有作品入選《中國作家網(wǎng)精品文選:燈盞?2019》《燈盞2020:中國作家網(wǎng)“文學(xué)之星”原創(chuàng)作品選》,多篇散文作品被全國各地中學(xué)選為語文測試閱讀題,作品曾獲湖南省2020年度副刊作品年賽銀獎、湖南省2021年度副刊作品年賽金獎。散文集《南漂記》《鄉(xiāng)關(guān) 大地之燈》正在出版中。

中國作家網(wǎng)2020年第38期“本周之星”,推薦作品《村莊的樹(節(jié)選)》

 

作品欣賞:

大地之燈

日出的時候,地里的莊稼漢們已經(jīng)汗?jié)耵W角,頭發(fā)短的,腦頂子上已經(jīng)閃出了微薄亮光,背上的衣服也濕了一片,貼在后背上,跟隨肌肉一塊運轉(zhuǎn)。東干腳的農(nóng)民,不喜歡戴草帽。尤其是男人,不僅不戴草帽,汗巾也不會備一塊。汗?jié)櫇窳艘律?,牽扯了行動,爽性脫了衣服,光著上身,什么蚊蟲塵土,隨便。女人講究一些,終究有愛漂亮的天性,年紀(jì)大一點,戴一頂黑頂黃邊的棕絲斗笠,在高粱地里、玉米地里、紅薯地里,忘乎所以地揮動著雙手。年紀(jì)輕一點的,頂一塊帶著綹子的綠花白汗巾,偶爾捋起垂在胸前的一角擦擦臉,臉上是細細密密的汗珠子,不擦凈,會流進眼里,會流到胸前。太陽從東邊出來,預(yù)告火熱的一天開始了。對于東干腳的人,日上三竿,是回家吃飯的提示。手頭還剩點活的人,手上的動作頻率加快了。

日落的時候,太陽像卡在了西山的平頂上。蒼茫之中,一片通紅,要把山頂半邊天熔化了。夕暮下的大地,染了一層淡黃的夕光,人的投影,被拉長了許多,也單薄了許多。天上鱗狀的、片狀的、絮狀的、肉瘤狀的、不可名狀的云,像燒紅的鐵。云間的陽光像金光一樣,道道射出來,還沒落下來,在半空里就消逝殆盡,把天空的瓦藍襯托得更為深遠。夜幕蒼黃,人們在地頭開始收撿工具,把邊上的草用手薅到一塊,不管老嫩,抱起來,小跑到附近的樅樹下,扔在樹根旁,把邊上的雜草蓋了起來。不忘回頭看看村莊,機耕路上、阡陌上、村口曬谷坪上,見不著一個人影。莊稼地邊土坡下的田野,已經(jīng)完全被山陰和暮色籠罩,綠色已經(jīng)染了夜色,一潭死水般烏青。

太陽落山,最肆無忌憚的,是蚊子。

蚊子藏在草里、水田里、山腳的犄角旮旯里,暮色一起,大地清涼,它們就飛出來,芝麻蚊子、長腳蚊子、花蚊子……一團一團,在莊稼地里飛,在路上飛,在水面上飛,跟著人飛,嗡嗡嗡地,吵成一片。

在地里干活的人受了蚊蟲的侵擾,干不成活了,一邊罵“今年的蚊子比往年多,還餓”,一邊扯過搭在籬笆上風(fēng)干了的汗衫穿上,也不扣扣子,敞著胸,背起鋤頭,不甘地回頭看一眼莊稼地,才輕緩地往水田方向走去。

農(nóng)民的算計,不是在地里,就是在田里。

農(nóng)民的時間,不是在地里,就是在田里。

農(nóng)民一心撲在田地里刨挖,遵循著自然規(guī)律,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直到歸土前,還在想著一年的莊稼,還一門心思撲在作物上,還一門心思想著飯碗,沒有所謂的詩和遠方,心頭在乎的只是春播秋收和溫?zé)岬囊蝗杖汀?/p>

東干腳,是農(nóng)民用了幾代人在南嶺山區(qū)扎下的一個楔子。

這個小盆地四圍都是山。北面的陽明山余脈像個“人”字,左邊一撇撇在了西邊,像一條蛇逶迤,也像牛背脊一樣平實,直接撇到了寧遠縣城北面的仁河,與南面九疑山的北向余脈相撞,撞出了縣城那塊谷地。西邊這一面山威嚴壯實,勢若奔牛,加之山上樅樹、杉樹成排成行,一年四季一片青色。早上的陽光讓樹林染了淡黃,加之林葉水汽,看起來滿眼明媚,到了日上三竿,林葉收了水汽,山林便顯出老氣,一派滄桑。到了太陽西下,陽光溜過山坡,遺留一片暗青,猶如淡墨。太陽似乎就墜在西山脊背之上,天空中的云朵,這時候也像收到了邀約,湊攏了過來,圍聚在夕陽之上,告別白天。

東邊的山是“人”字的那一捺,也是陽明山的余脈,直接捺到了新田的武當(dāng)山。東邊的山比較多樣和零散,給早晨的太陽普照大地留出了空間。東干腳后面那一堵墻一樣的山,石土混雜,巖石占了一小半,青石頭、石灰石、方解石……各占山頭。在山坡如亭,在山頂如船。捺到幾公里之外的朱家山,用一座不長寸草的巖峰做了總結(jié)之后,再往東就是適合杉木生長的黃土嶺,最高峰“馬腦殼”,峰頂上常年云霧繚繞,被當(dāng)作了氣象臺。天晴云薄,像一堆棉絮;天氣變化的時候,收集了四方雨云,黑壓壓的,大有摧城之勢。“馬腦殼”起云了,東干腳的人從觀望、判斷,到手忙腳亂。十來里路,雨說來就來?!榜R腦殼”再往東,是完成了這一捺之后掉落的墨汁,山峰一座一座,互不相連。朝陽便撿了山之缺口,“太陽出山”便成了一句催人起床的俚語。太陽出山,排場很大,初大如輪胎,紅若火球,徐徐的,帶著計謀一樣的,斂收著光芒,先露一角,再現(xiàn)半輪。大家看著腳邊晶瑩的露珠兒,看著頭頂萬里無云的天青色,判定是個艷陽天。日上樹梢,光華撲下大地,柔柔和和,亮亮堂堂,帶了勁兒來了。

東邊的東舂水,西邊的西舂水,隔著一片二十幾里的山地,泛著波光,向著南邊的陽明山余脈奔流。它們在流過這片大地之后,在南邊山尾名曰“五百畝”的地方相會,之后舍掉了舂水之名,成了“仁河”,繼續(xù)向南匯入瀟水。兩河之間,村莊、水田、莊稼地、道路、阡陌交織,這片天地里的十?dāng)?shù)萬人口,靠山靠水,悄悄默默,生生不息。

山不巍峨,卻層層疊疊。

河不滔滔,卻彎彎曲曲。

山是那么堅硬,水是那么微弱。

唯有這里的人,不屈不撓。

放眼望去,鯉溪、永安、柏萬城、禮仕灣、壩子頭、雙井圩、柏家坪、鄭家、平田、清水橋……泥瓦村莊綿軟脆弱,都要趴在大地上了。正是難堪的時候,村邊的水田,河邊的垂楊,縱橫交錯的阡陌,生機盎然的莊稼,拼出了生活圖案,如一面大旗,一個季節(jié)一個季節(jié)傳接,一代一代人維持,煙火味道在天底下彌散開來,悲涼與溫潤交替,希望與四季糾纏。天還是天,不會悲憫人間,地還是那塊地,如同畫布,繡著農(nóng)民的不屈。螻蟻一般的人前赴后繼,咬著牙關(guān)灑著心血,推著生活向前。

我是懼怕白天的。

白天的勞動無止無休。除了田里除草施肥耕種收割,地里也是刨挖不盡。偶爾抬起頭,看到的是莊稼,是山林,空氣含含糊糊得裹人,讓人有種莫名的窒息感。然而,人狂躁,卻沒有想法。大家都釘在這塊土地上,除了清水橋圩日——忙忙碌碌的趕場,也是帶著任務(wù)的,看不到世界的變化,或者,收不到外界傳來的消息。四周的山像一堵一堵墻,各種走向的山,在這片大地上組成了一個迷宮。大漢的舂陵侯在這里繁養(yǎng)生息不過三代,便一意帶領(lǐng)子民北遷,回頭的人都沒有一個;大唐的大歷在這里設(shè)立縣制,僅僅是維持了三個年頭,便無疾而終,至今尋無可尋……

王侯可以一走了之,衙役可以一哄而散,而在這里落腳生根的先民,卻不折騰了,野草一般,把全部家當(dāng)、希望和生命與這片天地融合在了一起。

白天雖然不得閑,黃昏也不得閑,什么人約黃昏后,可能只是十幾里外小鎮(zhèn)上年輕男女的浪漫。村里人踩著暮光回家,也不得閑,挑著豬草,或者摟著柴草,不能甩著兩條胳膊晃蕩兩只空手而歸。回到屋,雞鴨貓狗豬,都要伺候。點上燈,在廚房、雜屋、豬圈一頓忙,鼎鍋的米飯熟了,燈也搬到堂屋中間的飯桌上,一家人看向燈的時候,一天的事情,才算清了。

男人吃完飯,會在大門口的石墩子上歇歇腳,默默然卷上一根煙,對著月亮消遣。

愛喝酒的大伯父,把小酒桌搬到門口的空地上,省了燈油,趁著月光,一個人自斟自酌,一個人嘆息,一個人咂摸,或者什么也沒有想,只是身體太累,發(fā)一下懵而已。

其他喜歡飯后閑聊的人,有的洗澡了才趕往曬谷坪,有的還輪不上洗澡,摸上一條澡帕,一邊走一邊揮著趕蚊子,趕向曬谷坪,來“打話平伙”(聊天)。

月光里的曬谷坪鋪滿月輝,柔柔的,像極了一個水波平靜的池塘。

人湊在曬谷坪邊緣,或坐著、或蹲著,或站著,像極了蛙或鴨。

他們湊在一塊,各人發(fā)布各人的見聞,把所有的小道消息在這里公布一遍。只要家里有女人叫喚,回去了,就不再出來。每個人都辛苦,聽了幾個消息,心滿意足,疲倦就起來了,兩桿煙都頂不住。這個時候,巴不得有人叫喚,好有個理由大大咧咧離開。而一個人離開后,另外一個人也似乎記起了什么事,要趕緊去做,也走了。

人一散盡,田里的各種蛙鳴蟲叫嘰嘰呱呱哇哇混在一起,像洶涌春潮般覆蓋過來。

昌盛在跑廣東之前,為了湊路費,賣給了我一筐子舊書——他上學(xué)用過的教材:《中國文學(xué)史》《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外國文學(xué)作品選》《文學(xué)概論》《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二十幾本,算作二十元。我以為撿到寶了,好說歹說向父親討了二十元——父親說這一堆書只能值十元,裁了做煙紙可以勉強用一年。我答應(yīng)過昌盛,自己又沒得其他搞錢的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向父親討要,說除了可以卷煙,還可以讀。父親似乎被我這個“讀”字打動了,管它有沒有用,讀書總比圍在曬谷坪邊上和大家“打夸夸”(瞎聊)強。書到手,我異常興奮,把所有的書都翻了一遍,還特意在《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里找到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我小學(xué)就讀過,而且,這詩寫的就是我們這個地方的地理風(fēng)景。再讀一遍,心里還是激動,感到親切。再讀其它的,好吧,有的字認識,有的字不認識,它們連在一起,我一時半會就讀不懂了。我知道這些作品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但讀不懂,感受不到作者寓意,也領(lǐng)略不到詞藻的美,就越讀越乏味,枯燥之后,就是煩躁,從屋子出來,自己卷上一根旱煙棒——煙絲是我父親用菜刀切的,粗大得像面片,劃上火柴點上,抽一口,那一頭還能著火。

門外遍地月光。

放眼望去,大地像個無邊的湖面。

四邊的山嶺,像碼頭,堆滿了蓋了篷布的貨物。

那些模模糊糊的村子,大大小小,像泊在湖邊一動不動的船。

田野中間的苦楝樹,像水文標(biāo)志桿。

村前的石板路,像鐵甲,閃著清冷的光。

草叢里,蟈蟈、土狗子已經(jīng)一聲響一聲斷,要打烊了。

稻田里,田埂上,青蛙偶然會叫一聲,像往湖里投下了一顆石子,響了一聲,沒有回應(yīng),也偃旗息鼓了。

龍溪河從柳林里出來,過了橋底,在橋前的灘頭鋪了一灘閃閃的銀光,嘩嘩地,奔向舂水,瀟湘。

河水的浪花像白楊樹在風(fēng)里翻動著銀葉子。

田野、土堆、林子、山嶺,在月光下默哀一樣,靜得人心一片蕭瑟。

天空里幾抹形態(tài)各異的云朵,不再隨風(fēng)而動,像魚的標(biāo)本一樣掛在了那里。橢圓形的月亮,像落在水面的一瓣梨花。

附近的莊稼地鬼影曈曈,分不清籬笆、豆角、高粱,還是墳塋上的黃楸樹。那里是各種傳說各種故事的發(fā)源之地,陰暗和月光各占一塊,詭異不可測。我擰身回頭看身后的東干腳,風(fēng)水林之下,東干腳像一只蛻皮的蟬,我屋子里的那盞油燈,像鬼夾眼的星星一樣微弱幽遠。

我像一只孤獨的蟲,瓢蟲、椿牛,或者其它什么蟲,反正,我覺得自己不是泥土里的蟲,蚯蚓、土狗子之類。我不喜歡黑暗。我喜歡這無邊寂靜,喜歡這浩渺月色,我喜歡星月滿天——然而,今夜只有一枚橢圓的月亮。

正在我意興闌珊的時候,在遙遠的西南大山下的舂水邊上,看到了一盞燈,像星星落在地上。

那里有一架木橋,叫寡婆橋。

西舂水在大水田邊上帶起一番綠意,龍一樣向南進發(fā)。

河上的鄭家院子的泥瓦如龍在月夜里留下的爪印。

月已向西。

在茫然和模糊的夜里,居然還有一盞燈,像一瓣桃花一樣神秘,像一個彈孔一樣隱藏著故事,像一個故事一樣埋伏著傳奇……

但它和我一樣寂寞。

月亮在天空里是否寂寞,我不知道。

月宮里的嫦娥是寂寞的。

千山起伏的舂陵大地會不會寂寞?

舂水邊上的那盞燈并不能給我溫暖和希望,我身后的那盞燈亦不能照亮我前行的路。在這片天地,在最含混不清的時候,總會有一盞燈,不是指明方向,只是給人一點亮光,不至于絕望。就像我們無休止的勞動,談不上豐功偉業(yè),但一定有創(chuàng)造。為一日三餐,為心有所系,為一生平安,我們愿意日復(fù)一日,不怨勞累,不怕麻煩,如一根燈芯插在大地之上。

 

本期點評1:

作為隱喻的大地之燈

在《大地之燈》一文中,作者用白描式的語言,生動描繪了東干腳一地農(nóng)民日常勞作和生活的場景,在這篇不長的文章中,寫出了東干腳山區(qū)的自然和人居樣貌——草帽夕陽、蚊子月光,讀來都如在眼前。不僅如此,字里行間更是能夠讀出蘊含在作者內(nèi)心深處深沉的情感。

作者很自覺地注重運用對照的筆法:寫了“日出的時候”就有“日落的時候”;寫了“人”字的左邊一撇,就還有那一捺;金句也是對仗式的:“農(nóng)民的算計,不是在地里,就是在田里。農(nóng)民的時間,不是在地里,就是在田里。”這種工整的寫法和表達,雖為呈現(xiàn)具體生活的一點一滴,內(nèi)在面卻要靠作者對時代語境的感受來支撐起自己獨到的時代感和故鄉(xiāng)感。

散文中我們常常能夠讀到、樂于讀到的個體生命的情感和認知都有賴于作者對時代語境的感受和理解。這當(dāng)然需要作者對個人生活和經(jīng)驗去做深入的了解和思考。然而另一方面,作者對生活的態(tài)度常常不僅是簡單的回顧和反思,而更多的需要以自己的整體性精神記憶作為寫作對象,以此來探索更為豐富的寫作意蘊的可能性,和對自我更加深入的反省與追問。

因而在我讀來,這篇文章最珍貴的經(jīng)驗在于,作者在寫作中融入了自身真切的生命體驗,以真摯的情感為基礎(chǔ),鄉(xiāng)土不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一片山川,而是浸潤著無休止勞動的天地,是大地之燈的隱喻:“為一日三餐,為心有所系,為一生平安,我們愿意日復(fù)一日,不怨勞累,不怕麻煩,如一根燈芯插在大地上。”

——王清輝(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研究員)

 

本期點評2:

倘若不是棕絲斗笠、壩子頭、雙井圩、柏家坪、平田、清水橋……這些江南常見元素的詞語,單從“高粱地、玉米地、紅薯地”這些極具北方特征的農(nóng)作物生長環(huán)境,我會以為,“東干腳”在大西北某個偏僻的角落——“我”的祖先東干人在山腳下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眼望不到頭”的日常生活。

但歐陽杏蓬這個名字我知道,上傳的近200篇散文無不透露出他的人生軌跡。從青年時期去廣州開始,他的大半生都在東南沿海創(chuàng)業(yè)守業(yè)。在這些文字里,我”不僅身體在場,而且從家鄉(xiāng)湖南到廣東沿海遷徙闖蕩的路線圖極為清晰,很多文字涉及漂泊廣州的艱辛,寄寓親友的尷尬,身在江湖的騰挪。這篇《大地之燈》可以看作是對少年時期故鄉(xiāng)勞動生活場景的一次緬懷和追憶。一個過了天命之年的人,內(nèi)心早已波瀾不驚,但放不下的,還是他少年時代就刻骨銘心的鄉(xiāng)村,那是他出走之前最后的一塊凈土。艱苦,勞累,單調(diào),卻也在其中孕育著沖出去的一股勇氣。

東干腳的一天從太陽升起開始。早晨的太陽并不毒辣,但農(nóng)人的額頭卻汗珠細密。日落黃昏,太陽卡在西山的平頂上,大地染上了一層淡黃的夕光,辛苦的鄉(xiāng)民們還不能馬上收工,而是忍受著各種蚊子的襲擊,打掃一天中最后的勞動戰(zhàn)場。及至挑著豬草、踩著暮光回到家里,喂過雞鴨豬狗,掌燈晚炊,一天的農(nóng)事才算結(jié)束。這是既往東干腳鄉(xiāng)民的真實生活寫照,可能也是“我”逃離平庸,追求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動因。

《大地之燈》景物描寫準(zhǔn)確恰當(dāng),場景還原真實自然,文字描寫具有強烈的畫面感。想起龍飄飄唱的那首歌詞:離開故鄉(xiāng)走天涯,踏進社會求生活。湘人赴粵,猶陜北人走西口,山東人闖關(guān)東。個中滋味,非親歷者不能深入咂摸。《大地之燈》可以看做一個漂泊多年,與鄉(xiāng)土漸行漸遠的人對過去的檢閱和回望。

黃昏的天幕下,東干腳的田野里晃動著無數(shù)盞勤勞燃燒的燈火,那些影影綽綽的燈盞雖然不能照亮出路,卻也激發(fā)了他內(nèi)心不安份的情愫。其中就有那么一盞,攜帶著東干腳尚未散失的余溫,一直走到沿海,并在那里繼續(xù)燃燒。某個孤寂的夜晚,它從作者的內(nèi)心走出,幻化成桌上一盞明亮的臺燈,既映射出了遙遠的東干腳曾經(jīng)艱苦的勞動場景,也溫暖了那顆被海風(fēng)和冷雨打濕的心。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專業(yè)委員會主任)

 

本期點評3:

如畫如詩如夢——大地之燈

初看這篇文章時,讓我想起了法國畫家讓·弗朗索瓦·米勒的名畫《拾穗者》。那是滿目金黃的顏色,空氣中都溢滿了香甜的味道。畫面中的勞作者俯身于大地,看似撿拾,但又似虔誠的膜拜。正如文中那句話“農(nóng)民的時間,不是在地里,就是在田里”。這句話,看起來有些無奈,但實際卻非常可愛。因為正是這一成不變的枯燥,才讓我們的日子生機盎然,正是一個季節(jié)一個季節(jié)的接傳,一代一代人的維持,才讓煙火味在天底下彌散開。

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詩和遠方“這個說法,人們都在抬著頭,伸長了脖子地找尋,但目之所及多是自以為是的虛影,大得心慌,又空得沒抓沒扶,冠以詩名,算是對自己的茫然無措有個交代。但詩遠嗎?并不,詩就在我們身邊。流進眼里,流在胸膛上的細密的汗珠子,追人的蚊蟲和塵土。這詩多么熱烈,多么狂放,多么鮮活。當(dāng)云朵像燒紅的鐵時,扛起鋤頭,不甘地回頭看一眼莊稼地。似乎被白日里勞作的背影迷了當(dāng)下的眼睛。是一種說不出的滿足。

思緒被放得夠遠了,從山到水,層層復(fù)疊疊。從古到今,彎彎又曲曲。日沒了,月升時。一場夢悄然而至。石墩子上自卷煙的煙味,門口空地上借著月光,自斟自酌的身影。把人們從繁重的勞作中叫回來,咂摸成了一種微醺的懵。

當(dāng)閑話散盡,歸家的人像是走在路上,又仿佛浮于水中。在蛙鳴和蟲叫的中,被一波又一波的春潮覆蓋了。

這篇文章有一種讓人反復(fù)閱讀的欲望,在閱讀中找到歸宿感,好似再豐滿的假期,結(jié)束時都需要回家。家里是熟悉的瑣碎,是逃不開甩不掉的堆砌。但在日復(fù)一日的生命中,家也是最貼心的詩句,最溫柔的夢,最亮的大地之燈。

——劉家芳(中國作家網(wǎng)編輯)

 

了解歐陽杏蓬更多作品,請關(guān)注其個人空間:歐陽杏蓬作品集

 

往期佳作:

余穂:如果一條河流送走很多事物(2023年第3期)

徐賦:月亮下的篝火(組詩)(2023年第2期)

蘇萬娥:火灰里的童年(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