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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變形記》(7)

http://134apc.cn 2014年12月05日11:37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柳冬嫵

  他覺得左側有一個長長的、繃得緊緊的不舒服的傷疤,他的兩排腿事實上只能瘸著走了。

  在國內(nèi)德語翻譯家的幾種譯本中,對這個句子的處理都較為自然妥帖:“他的左半身宛如一道長疤”(姬健梅);“他身軀的左側像一條長長的、緊緊地繃得很不舒服的傷疤”(謝瑩瑩);“他的左半身仿佛整個就是一道長長的、感覺很不舒服的傷疤”(葉廷芳);“他的左半身似乎整個成了一道長長的、繃得又緊又不舒服的傷疤”(張榮昌);“他的左半身似乎整個成了一道長長的、緊繃著讓人很不舒服的傷疤(趙登榮)。

  卡夫卡的小說始終堅持著“斟字酌句”的原則,描寫極其精細,他在《變形記》中對“左側”“右側”的細節(jié)描寫前后呼應、非常周密。在小說的開頭部分,卡夫卡交代了格里高爾平時習慣于側向右邊睡,在變形后的那個早晨,他試圖用力向右轉,“試了至少一百次”。卡夫卡是不是在暗示格里高爾的左側有毛病,極易受到傷害?在小說第一部分的結尾處,格里高爾身體的一側受傷了,卡夫卡沒有交代是哪一側受了傷。他把這個交代留到了小說第二部分的開頭一段:格里高爾“覺得左側有一個長長的、繃得緊緊的不舒服的傷疤”。在小說第二部分的第二段,在描寫格里高爾吃東西的場景中,卡夫卡進一步交代了“左側”的問題:格里高爾發(fā)現(xiàn)吃東西很困難,“因為柔軟的左側受了傷——他要全身抽搐地配合著才能把食物吃到口中”(李文俊譯)。對于“柔軟的左側受了傷”,葉廷芳譯為“他身子左邊不方便”,謝瑩瑩譯為“那不好對付的左側”,張榮昌譯為“他那棘手的左半身”,姬健梅譯為“他那礙事的左半身”,趙登榮譯為“他的左側身子不便”。

  十、“看到”還是“聽到”

  小說第二部分第十二段,葉廷芳的譯本里可能出現(xiàn)了一處誤譯:

  還在第一天父親就不僅向母親也向妹妹闡述了家里的全部財產(chǎn)狀況及其前景。他時不時地從桌子旁站起來,走向一個五年前他的商店倒閉時搶救下來的小保險箱,從中隨手取出一張單據(jù)和一本記事簿。格里高爾看到他怎樣打開保險箱那把復雜的鎖,取出要找的東西后又怎樣把它重新鎖好。

  (葉廷芳譯)

  在葉廷芳譯文中,格里高爾“看到”父親怎樣打開保險箱那把復雜的鎖,趙登榮、姬健梅、張榮昌、謝瑩瑩、李文俊譯文都譯為“聽到”“聽得見”“聽見”“聽得”,下面是其中的三種譯文:

  在第一天,父親便既向母親也向妹妹說明了家庭的經(jīng)濟現(xiàn)狀和前景。他時不時從桌子旁邊站起,拿來一份什么時候的憑據(jù)或一本什么備忘記事本,這些東西都放在一只小小的保險箱里,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破產(chǎn)時保存下來的?梢月牭剑鯓哟蜷_那把復雜的鎖,拿走尋找的物件后又將其鎖上。

  (張榮昌譯)

  在最初的幾天里,父親就向母親和妹妹講明了家里的全部財產(chǎn)的情況以及對未來的企盼。他不時從桌旁站起來,從一個小小的保險箱里取出某一張單據(jù)或某一本記事簿,這保險箱是五年前他公司破產(chǎn)時他搶救出來的?梢月牭靡娝绾未蜷_那把復雜的鎖,取出所要的東西后又如何鎖上的聲音。

  (謝瑩瑩譯)

  在頭幾天里,格里高爾的父親便向母親和妹妹解釋了家庭的經(jīng)濟現(xiàn)狀和遠景。他常常從桌子旁邊站起來,去取一些文件和賬目,這都放在一只小小的保險箱里,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破產(chǎn)時保存下來的。他打開那把復雜的鎖、窸窸窣窣地取出紙張又重新鎖上的聲音都一一聽得清清楚楚。

  (李文俊譯)

  對比幾種譯文,謝瑩瑩譯本里的“某一張單據(jù)或某一本記事簿”(張榮昌、葉廷芳、姬健梅、趙登榮譯本與此相似),比李文俊譯本中的“文件和賬目”,可能更接近原文。不過,這種細微差異,不會影響讀者對小說的接受。但葉廷芳的譯文“格里高爾看到他怎樣打開保險箱那把復雜的鎖,取出要找的東西后又怎樣把它重新鎖好”,出現(xiàn)了明顯的誤譯,將“聽到”變成了“看到”。這與《變形記》的原意相違。小說的第二部分,在格里高爾變形后的兩個月內(nèi),由于起居室(葉廷芳譯為“客廳”)的門鎖著,格里高爾的視覺顯得無能為力,而必須仰仗于聽覺這一感性器官?ǚ蚩ㄖ唤o格里高爾的眼睛留下一條門縫,在第一天的暮晚,“他從門縫里看到起居室的煤氣燈已經(jīng)點亮了”,但要看到父親怎樣打開保險箱的鎖又怎樣把它重新鎖好,不太符合實際情況。到了小說第三部分,作為對格里高爾受傷的補償,起居室的門才為他大大地打開,他的視覺不再受到束縛:“在他自己看來,他的受傷還是得到了足夠的補償,因為每到晚上——他早在一兩個小時以前就一心一意等待著這個時刻了,起居室的門總是大大地打開,這樣他就可以躺在自己房間的暗處,家里人看不見他,他卻可以看到三個人坐在點上燈的桌子旁邊,可以聽到他們的談話,這大概是他們?nèi)纪獾。比起早先的偷聽,這可要強多了!痹谛≌f第二部分中,格里高爾的“偷聽”發(fā)揮了重要的敘事作用。結合小說的上下文來看,葉廷芳的那句譯文中的“看到”應該修改為“聽到”,才能與小說原文相符。由此可見,對于卡夫卡的小說,無論是翻譯,還是鑒賞,都必須字斟句酌,才能領略卡夫卡小說的精妙所在。

  卡夫卡是一位復雜的、謎一般的、高度個人化的作家,他的小說帶有極其精確和極其晦澀的雙重特征,翻譯起來并不容易。通讀《變形記》多種譯本,每種譯本中都存在著一些問題。比如,葉廷芳譯本中的“協(xié)理則眼看著咖啡流淌,不禁張開嘴巴對著空中咂巴”,這段文字中的“協(xié)理”應為“格里高爾”。葉廷芳譯本中還將“樣品”誤譯為“藥品”。葉廷芳先生是國內(nèi)卡夫卡研究的專家和權威,但即使他翻譯的《變形記》也不可能十全十美。

  李文俊先生是英美文學界的權威,在文學翻譯上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就。李文俊的譯文總體上看,自然、準確、鮮明、生動,但也有一些詞句出于理解或表達方面的失誤,未能將原貌如實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與原文的形象有一定的差距。對原文思想內(nèi)容的忠實,應該是從詞義到句意,從段落到篇章對原文最大程度的接近。即使是“譯氣不譯字”,也應該至少在句意上與原文相等。李文俊的譯本從英文轉譯而來,英譯本本身可能就存在著一些缺憾,影響了轉譯者對原作的接近。下面再舉幾例:

  (修改前)也許是父親新近拋棄大聲讀報的習慣了吧,他妹妹在談話和寫信中經(jīng)常提到這件事。

  (修改后)看起來,妹妹以前口頭上,或在信中經(jīng)常提到的這個讀報習慣,最近也許放棄了吧。

  (修改前)他自己還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經(jīng)毫不害臊地急急鉆到沙發(fā)底下去了,

  (修改后)他自己還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經(jīng)不無害臊地急急鉆到沙發(fā)底下去了,

  (修改前)父親的頭腦似乎因為葛蕾特的話而茫然不知所從了;

  (修改后)父親似乎因為妹妹的話心里有了一定的想法。

  (修改前)那個房客起先靜靜地堅守著自己的崗位,低了頭望著地板,好像他腦子里正在產(chǎn)生一種新的思想體系。

  (修改后)那個房客起先靜靜地站在那兒,低了頭望著地板,腦子里似乎正在重新掂量著事情的輕重。

  (修改前)他們看上去有點像哭過似的,葛蕾特時時把她的臉偎在父親的懷里。

  (修改后)他們看上去有點像哭過似的,葛蕾特時不時把她的臉貼在父親的胳臂上。

  (修改前)接著他就跟在妹妹后面奔進房間 ……

  (修改后)接著他就跟在妹妹后面跑進隔壁房間 ……

  李文俊譯本對原作把握得比較準確,但在細節(jié)的理解或表達上偶有出入,通過對比五種德文直譯本,以上這些句子對原文都有程度不同的偏離。修改為筆者所為。讀者可以結合小說的上下文,對這些句子進行比較分析,找出差異的原因。還有一些疏漏之處,不再一一羅列。這些雖然只是一些微小的細節(jié),但一旦積累起來,就成為一種譯文能否保持長久生命力的決定因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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