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李美霞:沉默的薩拉烏蘇(2024年第16期)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jīng)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氨局苤恰钡脑u選以作品質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李美霞
李美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內蒙古班)學員,內蒙古大學第九期,第十一期文研班學員?!都t雨傘》獲得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出版小說集《魂兮歸來》,散文集《落眉間》,出版兒童文學集《薇薇公主》與《丟了表針的鐘》。散文作品散見于《文藝報》《散文選刊》《草原》等雜志。
作品欣賞:
沉默的薩拉烏蘇
時間選在午后,陽光燦燦的。天高云闊,站在薩拉烏蘇峽谷的邊緣,我的眼里流過滾滾熱浪。到薩拉烏蘇去,是我每一次到烏審都心心念念要完成的心愿,就如每一次路過故人的村落,即使輾轉繞道也須抽出空去拜訪他一樣。
車上的短暫睡眠,讓我此次與薩拉烏蘇峽谷的遇見有了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隔著1300米的海拔,像是隔著千年萬年的時空隧道,被無限拉伸的空間距離直接帶來時空的穿越之感。這一處溝谷之地,像極了脫離喧囂繁華的世外桃源,連綿的沙地溝坡敞著懷將這一片空闊圍攏起來,豎起四面天然屏障,將一個村落隔離掩藏在塵世之外。
身在最高處,稍稍探頭往溝底處望,一眼就能把溝底的風景打撈干凈——三兩戶人家隨坡而立,門前房后幾畝田地瓜紅果綠,坡上撒著散淡如云的羊群……一個古樸村莊偎依在大自然懷抱中的幸福模樣,不過如此。你看,行走在飄帶一樣的羊腸小道上的身影,分明就是千年之外的農人,他們自顧自生息繁衍在一處深溝厚土之中。側耳,隱隱聽得見牛的羊的豬的叫聲,又有犬吠雞鳴的聲音,甚至,我聽得見有人在打著骨板輕輕歌唱,恍惚之中,還聽見木鋸來回拉動以及錘子的敲打聲。各種聲音飄忽錯落,長短不一,融進裊裊而起的炊煙。炊煙細瘦,纏繞著粗壯的樹木向上升騰,升上峽谷,幻化成朵朵輕薄的白云飄在天空。
正是午后,我甚至能想象出每家每戶熱氣騰騰地吃午飯的景象,拍打干凈一身泥土的當家男人,端坐桌前就著一碟菜幾片醬肉享受生活,端起一碗酒感謝千百年來如父如母般知冷知熱的這片土地。歷史輪回中,這一片溝谷的煙火依舊旺盛,一輩一輩的村民恰如一茬一茬的莊稼,守護著一方田園,在這片肥沃的大地上生生不息,綿延不絕。
上一次來,是三年前的深秋,比現(xiàn)在推后一季,正是萬物盡數(shù)收倉的時候,同樣站在峽谷之上,我卻沒有看見農人打場的場面,也沒有看見在天地間悠閑的牛羊,看見的只是一片靜謐之地。但是那一次,我看見了成垛成垛的麥秸,被農人們捆成一抱大小,整齊地擺放在空空如也的大地上。我想,苗收了穗、谷物進倉的同時,同樣會把這一片溝谷里的秘密一起隱藏起來,而這些與土地一樣金黃的麥秸捆,才是生命一季一季綿延的跡象。
這一次,眼前的每一種生命都顯現(xiàn)出最旺盛的模樣。這看似荒蠻的溝谷之地正在迎接盛大的夏天。每一個向陽或是背陰的地方,都上演著谷物葵黍的狂歡。藍天之下,罅隙之間,每一處空著的土地上都有相應的作物在坦然生長。這些空地沒有多少是平整規(guī)則的,被高低不平的地形盡力揪拽拉伸成一塊塊籽種優(yōu)良、水土肥美的莊稼地,能點豆的點豆,能栽苗的栽苗。即使是兩溝之間的低洼處,狹窄逼仄,也被辛勤的農人一鋤一鋤開墾出來,一畦一畦栽種著希望。有些田地開墾在溝壑之中,一階一階沿坡而上,形成一片又一片規(guī)模甚小的梯田,只一條路,就能阡陌縱橫。最讓人心動的,是與土地一起沉默著的許多棵五丈榆、紅柳,或集聚或散落,在河流兩岸,路旁坡上,靜靜地孤獨站立或是抱團生長。雖然離得遠,但這些樹木仍然給予我們滿眼的綠色,是那種崩裂眼眶的綠色。我甚至看到每一片葉子都極力迎合著太陽,陽光折射著每一片樹葉的脈絡,透過薄如蟬翼的葉片,你似乎能看到汩汩流過的那一段無人知曉的遠古時光。
腳下的薩拉烏蘇沉默著。
這種沉默,讓四周只剩下寂靜。沒有人說話,所有的眼睛都朝著遠古方向。在自然面前,人往往表現(xiàn)得最不自然。每個人都屏著呼吸,只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生怕誰不注意發(fā)出的一聲輕嘆,驚擾了這遠古的靜謐,也暴露了自己的無知。
不甘心只是遠遠地俯瞰,我們繞開這一處村莊,前行一段路,在一片更原始的溝谷旁停下。站在高處,看谷底流水潺潺,玉帶橫過,旺盛的紅柳樹葉層疊,在陽光下閃爍。
大家輕裝上陣,試著尋一處斜掛在峽谷腰間的小路一路而下,拐幾個彎,下幾道坡,坡體溝棱的面容就盡在眼前了。一條嵌入谷底的河床守護著狹長壯觀的深邃溝灣,河水迂回滌蕩,由東向西曲折蜿蜒靜靜流淌,人不再居高臨下,眼里的溝棱曲線自然溫柔了許多,偶爾看得見一兩處陡峭的、甚至近乎垂直的斷切面,也并不覺得突兀,仔細端詳,溝壑的紋路清晰可見。郁郁蔥蔥的植物依坡而上,遮掩著萬頃黃沙。有人提議一定要到谷底去,變身一棵樹、一株草、一只鳥,潛藏在草里的一只蟲或是如水一樣流過的羊群中的一只,親自去到峽谷的最底部,去親近那一條時寬時窄、陽光鋪滿的河,和每一種生命一樣,向上仰起頭,完成一次逆光的注視。
我們終于越來越小,一步一步向著谷底去了。向下的步伐畢竟容易一些,速度并不慢?;秀敝g,我變成一只飛翔在歷史隧道中的鷹,極盡銳利的眼睛,向著深不可測的谷底搜尋。仍然屏著呼吸,走一段路舉起照相機拍攝一段。每一個角度下的薩拉烏蘇都是不一樣的,一路向下,眼前越來越開闊,各種景物向我們移身而來,伸出雙手歡迎我們。河變得寬闊了,看得見陽光閃過的亮光,河水清且淺,無聲無息,河底有水草妖嬈招搖,惹得各種水鳥游戲其間,幾頭牛守著一條河怡然自得,把自己的午后時光安放在這一片山水之間,是美妙的。樹林間,隱約夾雜著一群流動的羊,潔白的身影在綠色之中一閃一閃,一邊“咩咩咩”地叫著一邊向著天邊去了。藍天、白云、沙地、草坪、鮮花、濕地……谷底的每一種生命都緊貼著大地,心甘情愿做它的眼睛,做它的腰帶,做它的眉毛,不用其他點綴,草原上的物事,就是對自然唯美的平鋪與疊加。我搜盡心中美好的詞匯,卻不能將它們組合連接成任何一句帶著光芒的句子,來記錄眼前如油墨涂抹過的自然之物景。
腳踩在這邊的山腰上,隱約看得見溝谷后淼淼山間里幾戶人家,那一定是已然脫離了塵世喧囂、操著正宗陜西靖邊口音的居民。這一片隱沒山水間的薩拉烏蘇居民,與孤傲地立于崖頂散于山水間的陜西村民共同索河而走、傍河而居,千百年來互為鄰居,炊煙相望,雞犬相聞,共同接受一脈河水的滋養(yǎng),被潺潺而過的黃河水連成了自然而然的一體。
此時,我們的位置顯示是內蒙古鄂爾多斯市烏審旗毛烏素沙漠東南部邊緣地帶,是的,這里曾經(jīng)是飛鳥難越的荒漠之地。即使現(xiàn)在,腳下的軟沙依然真實地虛掩著歷史的秘密,但眼前的一番風景又是從何而來呢?飛沙走石的日月里,它們如木訥的農人一般,在谷底一直沉默著。沉默挽救了它們,也饒過了它們,同時成就了它們。此時,我們一行幾人同樣索河而行,追尋蜿蜒盤桓在沙漠峽谷最深處的一條河的安然與美麗,我們既不是一棵樹,也不是一根草,更不是一只鳥,我們甚至不是潛藏在草里的一只蟲或是如水一樣流過的羊群中的一只。我們只是意外跌落峽谷的俗世之人,小心翼翼地注視著自然恩賜的萬物,如同一個潛心朝圣的教徒,在最淳樸的生命面前完成一步一叩首的膜拜。
薩拉烏蘇始終沉默著,一如言語很少的古人。林間劃過幾聲鳥叫,已然是過分的熱鬧了。
片刻的歡騰后,我們就已經(jīng)意識到,在谷底,任何喧嘩都是可恥的。甚至于,我們冒昧地闖入也是不合時宜的。這樣的靜默中,只有眼前這條被叫作無定河的河流千百年來的流淌是必須的,只有那些撒在懸崖峭壁之上的羊群的閑散是必須的,只有數(shù)不清的五丈榆和紅柳一次次完成葉片長落的季節(jié)輪回是必須的。它們的生命,是極其平靜的,只是,你不知道,這樣的平靜里,藏著多大的不平靜啊!
李修文在散文《羞于說話之時》里說到一個老婦人,她面對火車外被茫茫大雪雕琢的奇異世界,熱淚盈眶,將臉緊貼著窗玻璃凝視著外面的世界說:
“這景色真是讓人害羞,覺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p>
是的,面對自然,沉默才是我們表達敬畏最恰當?shù)姆绞?。此時,薩拉烏蘇在歷史中繼續(xù)沉默著,我們也在一片山水中沉默著,我們,都在沉默中等待千萬年的輪回。
本期點評1:
凝聚于自然描摹中的思考顏料
讀完《沉默的薩拉烏蘇》之后,我就想到了這個標題,是因為剛剛看過一篇《張瑞鋒:七個詞組的七重奏》的文章,感覺作者的寫作方式,抑或是寫作態(tài)度暗暗契合了張瑞峰寫在他一部散文集序言里的開場白:它用回憶的方式、肖像畫的描繪方式連同凝聚于其中的思考顏料,一起為我們提供了自身輪廓的各種特征。特意被我隱去的文字是“它將時代、歷史和自己放置在同一面鏡子里,展示其虛像”,是因為我覺得作者的呈現(xiàn)距離這個終極目標,尚有距離,也許是囿于主題或題材所限,也許是囿于散文文本長期以來的表現(xiàn)所致。
大多數(shù)的散文同質化現(xiàn)象嚴重,沒有性情,不真誠,逃避深刻問題,用力過猛,既沒有獨特的語言風格,也沒有獨特的思路,遑論“將時代、歷史和自己放置在同一面鏡子里,展示其虛像”了。
《沉默的薩拉烏蘇》無疑是一篇比較成熟的描摹自然(村莊)風物的作品,作者描摹了回憶中的薩拉烏蘇和眼前的薩拉烏蘇。作者筆觸細膩,思慮周全,結構也顯得錯落有致。閱讀過程中,你會想到一副工筆畫正在誕生,線條精細流暢,色彩清新柔和,注重對細節(jié)的刻畫,追求畫面效果的完美精致。“三兩戶人家隨坡而立,門前房后幾畝田地瓜紅果綠,坡上散淡如云的羊群……”“側耳,隱隱聽得見牛的羊的豬的叫聲,又有犬吠雞鳴的聲音,甚至,我聽得見有人在打著骨板輕輕歌唱,恍惚之中,我聽見了木鋸來回拉動以及錘子的敲打聲?!薄坝行┨锏亻_墾在溝壑之中,一階一階沿坡而上,形成一片又一片規(guī)模甚小的梯田,只一條路,就能阡陌縱橫?!边@樣自然又細致的描述在作品中比比皆是,不僅考驗著作者的語言功底,而且也考驗著謀篇布局的能力。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在這些瑣屑的自然描摹之中,作者智慧地、靈性地摻入了思考的顏料,使以描摹自然風物為主題的作品得到了思想上的升華,即它從單純的自然敘事中脫穎而出,到達一個峰巒之上,像珠子一樣發(fā)散光芒。比如作者由想象中一個“端坐桌前就著一碟菜幾片醬肉享受生活”的男人,延伸到“一輩一輩的村民在這片肥沃的大地上生生不息,綿延不絕?!痹谔骄窟@片“飛鳥難越的荒漠之地”何以變得草木旺盛、水土肥美時,作者寫到“任何喧嘩都是可恥的”,尤其,作者又高妙地借李修文的話“不要喧嚷,不要占據(jù),要做的,是安靜地注視,是沉默”來進行更為深刻的闡釋。這些凝聚于自然描摹中的思考顏料十分寶貴,它們能夠在一定意義上改變一篇散文的質地,使之精神內涵得到升華。
當前,生態(tài)自然散文的寫作很受歡迎,要知道,在集體的狂歡之中或許隱藏著詭譎的陷阱,即容易落入陳腐、泛泛的俗套,缺乏向廣深處探索的勇氣,以及輕巧空靈的飛翔的翅膀。在此,我把那句完整的話抄錄下來——它用回憶的方式、肖像畫的描繪方式連同凝聚于其中的思考顏料,一起為我們提供了自身輪廓的各種特征,它將時代、歷史和自己放置在同一面鏡子里,展示其虛像。這是一個真正的散文寫作者的態(tài)度和雄心,望所有走在這條路上的人共勉之。
——四四(詩人,作家,《散文百家》編輯)
本期點評2:
試想你靜佇于大峽谷上,陽光燦爛,天高云闊,豈能不心胸一蕩。在文章起始,作者便以一束束明亮的光線,渲染了全篇的環(huán)境氛圍。
一雙俯視的眼睛,又緣何流過滾滾熱浪?
以獨到的眼光,作者選取乘車午睡方醒的一刻,將一個普通的峽谷,無限拉伸成千萬年的時空隧道,由于時間與空間的莊嚴交匯,蘊藏了無數(shù)故事泄露的可能性,日常景物,被賦予了必然令人沉思的萬物存在的意義。
在自然之子的眼中,萬物含情,一縷炊煙細瘦,卷入農家熱氣騰騰的午飯,也卷入古今萬千音聲,“最古樸的村莊,依偎在大自然懷抱中的幸福模樣”,不過如此,悄然展現(xiàn)了人與天地的和諧。
暫卸塵囂中的疲憊,定晴一看,田園竟然流光溢彩。此刻,作者對生命的深愛,像熾熱的盛夏一樣盡情迸發(fā),融化在物事光影及意象暗示里。譬如與穗粒藏起溝谷的秘密不同,土地一樣金黃的麥秸捆,寓意生命一季一季綿延的跡象。她細致入微的觀察,指向每一條罅隙,每一小片空地,每一處低洼,以至一條小路便能阡陌縱橫的梯田,“每一個向陽或是背陰的地方,都上演著谷物葵黍的狂歡”農人的辛勤可見一斑。更何況樹木給予我們的,“是那種崩裂眼眶的綠色”“我甚至看到每一片葉子都極力迎合著太陽……”
然而,這難以言喻的旺盛生命力,愈發(fā)襯托出大地的永久沉默,這鮮明對照,卻又在曠野中漸趨融合為一。逐層剝筍,闡述著對寰宇與人生的感悟與思索,作者且行且吟,在峽谷之弦上反復詠唱,喚醒人們對天地的敬畏之心。在人與自然的默契與親合間,我們是否會憶起《老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盈若沖,其用不窮”的語句呢。目擊道存。心扉頓啟的讀者,既然步入了一種生活方式,在身邊俯拾一瓦,拈取一景,又何嘗不能與大自然做腹語般私密的交流。
去,到峽谷最底部去,哪怕變身潛藏的渺小生物,只為親近一條時寬時窄、鋪滿陽光的河,文章首尾遙相呼應間,只為“谷底的每一種生命都緊貼著大地,心甘情愿做它的眼睛,做它的腰帶,做它的眉毛……”
只為向上仰頭,完成一次“逆光的注視”。
一生向內心的長途跋涉里,如作者所言吧,在自然面前不急于表達,沉默才是我們表達敬畏最恰當?shù)姆绞健?/p>
——盧靜(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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