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劉玉紅：花花鳥兒綠翅膀（2022年總第30期）
本周之星：劉玉紅
劉玉紅，筆名東方，七十年代末出生于甘肅定西。十五歲初中畢業(yè)后在建筑工地打工十余年，自學(xué)考試蘭州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本科畢業(yè)，愛好閱讀，有十余萬字的散文詩詞作品見于報刊雜志，出版隨筆散文集《路》。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作品欣賞：
花花鳥兒綠翅膀
1
細(xì)心的父親發(fā)現(xiàn)，祖母好長時間沒有再唱過花花巧兒（方言中的鳥兒）綠翅膀了。不僅是祖母，母親也是很長時間沒再唱過，這真是讓人難以置信的怪事。
那會兒的祖母站在磨窯口，悠閑地哼著和河湟花兒差不多的調(diào)子，邊哼邊督促著黑驢拉磨。蒙著眼睛的小黑驢四蹄疾走，和著麩皮的小麥粉從兩合石磨的唇齒間撲簌簌地落下，在半尺寬的磨臺上堆成一大圈灰白相間的連麩面。
務(wù)（那）坡里騎大馬的，
戴紅花的，
可是額（我）的出家的人？
……
務(wù)（那）坡里坐破車的，
領(lǐng)細(xì)狗的，
可是額（我）的當(dāng)家的人？
晚上擠進(jìn)祖母的被窩里，我便纏著要祖母說說她那些古怪的調(diào)調(diào)哼的到底是什么。好幾次祖母都是以太累了嘴都張不開而委婉地將我的小腦袋和好奇心一并嚴(yán)嚴(yán)實實地捂進(jìn)被窩里。過了好多天，我早已忘了這件事了，祖母竟主動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講了兩個晚上：某年某月，一個貧困的母親將年幼的女兒靈兒送到地主張二爺家里做童養(yǎng)媳。靈兒在張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受盡刁鉆的婆婆和刻薄的小姑子的折磨虐待，一事不周就會遭到搟面杖捶打，甚至?xí)诲F子猛戳。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十五歲那年，靈兒和張二爺?shù)膬鹤油昊?。未滿一個月，張公子赴陜西趕考，一走兩年再無音信。
放牛的哥兒放牛的哥兒，
你看見額十墑地里的胡麻黃了么？
黃了……
拔的拔呀打的打，
打哈了送額（我）靈兒轉(zhuǎn)娘家……
靈兒想丈夫見不到丈夫，想父母見不到父母。名義上是張家的兒媳婦，實際上自從進(jìn)了張家的門一直吃著奴仆的飯，干著奴仆的活。
又過兩年，張二爺和他的老伴先后離世，他們的女兒當(dāng)了家。這年冬天大雪紛飛，人們皆閉門不出。靈兒苦苦哀求小姑子準(zhǔn)她回娘家看一眼父母，小姑子大發(fā)慈悲，特意為嫂子安排了破車和細(xì)狗出行。衣衫單薄的靈兒出門后，俯看白茫茫的村莊，不遠(yuǎn)處河對岸正有若干人馬過來。祖母的故事還未講完，我便開始替靈兒鳴不平，罵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壞的地主老財，怎么會有這么惡毒的婆婆和小姑子，怎么會有這么昧良心的男人。
“哥哥下馬……哥哥下馬！”張二爺?shù)呐畠鹤е信e榮歸故里的兄長的馬韁央求。舉人端坐馬背，聽到父母因為過度思念自己已經(jīng)含恨去世時，含淚久久不語。他面前站著的女人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手背手指上的凍瘡破裂，正在滴著膿血。見丈夫不肯下馬，女人突然跪下，伏在丈夫馬前失聲痛哭，積雪掩沒了她的手腳。女人的哭聲劃破山谷，驚動鳥獸，也震裂了河溝懸崖邊上的積雪。嘩啦啦雪落百丈，如煙如霧，如夢如幻。舉人突然翻身下馬，撩起長衫踉蹌往前幾步，對著妻子長跪不起。
祖母說這個故事是她的祖母給她講的，祖母說當(dāng)年的自己最多十一二歲的樣子，黑暗中她感覺她的祖母邊說邊擦著眼淚。我想故事的結(jié)局肯定是舉人接走了他的妻子，可祖母偏偏說舉人在扶起妻子的那一刻，自己卻悲傷過度突然暈厥，再也沒有醒過來。我覺得祖母肯定是在哄我，要不怎么觸手可及的榮華富貴轉(zhuǎn)瞬就成了過眼云煙呢！后來，只要想起祖母講過的那個故事，我的眼前就會呈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茫茫天地間，舉人和他的妻子同騎一匹高頭大馬，“駕……駕……！”他們正催馬揚鞭，迎著獵獵寒風(fēng)，身后揚起雪花朵朵……
2
我總是偷偷地相信，外曾祖母去世后不愿意回到自己那個遙遠(yuǎn)的蛛網(wǎng)密布的窯洞，可又上不了我家的供桌，她的魂魄便可能寄宿在我家莊院外的那棵大榆樹上面。
外曾祖母帶著我十六歲的母親初到我們村莊時，我家門口的那棵大榆樹就已經(jīng)是如今這般模樣了，枝繁葉茂，遮天蔽日。不要說母親來的時候，祖母剛嫁到我們家那會兒，它便就是一棵很大的樹。祖父去世后，祖母帶著父親搬出了家族的老莊院，選擇在這里另起鍋灶。按照祖母的說法，她之所以選擇在這里安家，主要是覺得有這棵大榆樹遮擋著，應(yīng)該會很暖和。老人說樹老成精。當(dāng)然這不是祖母說的，她和母親都不大待見那棵大榆樹，比如盡管眼神里顯得非常虔誠，但我知道她們和我一樣，也是怕著它甚至是有些憎惡它的。至于我的很多關(guān)于這棵樹的怪異的想法是不是真實存在，能在手指上掐出個子午卯酉來的父親或許是知道的，但他始終沒有告訴我。
花花的巧巧（鳥鳥）綠翅膀，
撲嚕嚕飛著花樹上，
花花的樹上結(jié)花果，
站在花花的樹干上。
……
“哪來的那么多的花巧兒花樹樹呢？”
“唉，你奶奶的病又犯了……”
一聽到祖母開唱，母親的臉上就飄起了云層。
我早就聽到了，比母親聽到的還早。便悄悄地爬上高高的土臺階，踮起腳往小窗戶里面看，正好看到掛在祖母眼角的淚水和她正指向莊院外那棵大榆樹的食指。父親找來三根粗香一碗涼水，三根筷子外加幾張紙錢，這是他每次中止祖母唱歌必須的也是所有的道具。父親至今也沒給我說過他在擺弄碗筷的同時，口中念念之詞到底是些什么，是禱告還是咒語，還是自己臨時編湊的七十年的谷子八十年的糜之類的故事。祖母時不時就這么唱著，那調(diào)兒像是隴中小曲，又像是河湟花兒，尾音處像是被夾住的壁虎尾巴，會突然很隨意地一擺，甚至于陡然齊生生地斷掉。聽得我好幾次將提懸的心猛地摔在地上。
后來不知什么時候，母親時不時也學(xué)著祖母的唱詞和聲調(diào)唱。
“去看看，你媽這會兒唱的啥。”對于母親這樣的唱，祖母似乎習(xí)以為常了，輕描淡寫地說。
我躡手躡腳地往母親住著的西房走去，心里正想著約小伙伴們打紙包，便只象征性地把半個腦袋探進(jìn)門，看母親連枕頭都沒枕，和衣躺在炕上正呦呦噎噎唱著，眼睛睜得很大，好久都不眨一下，直直地盯著被煙熏得黑乎乎的屋頂。我快速地縮回了頭轉(zhuǎn)身就跑，壓根就沒聽清母親唱的是否比祖母唱的更好聽一些。聽母親一時半會兒沒有唱罷的意思，祖母便從香盒里分出三根香劃著火柴點著，端上一碗涼水，準(zhǔn)備三根筷子，不過明顯多拿了幾張紙錢。對于紙錢，祖母向來是不吝嗇的，她一直相信，地下的祖先們永遠(yuǎn)是缺錢花的。比如去哪兒該花錢，辦什么事情該花錢，祖母說的有眉有眼，好像自己已經(jīng)去過一趟。
我不知道父親和祖母的那些禳禱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或許他們自己也弄不明白。也或許是唱的人唱累了，自己也就消停下來了。那年月，藥和大夫基本都集中在幾十里外的城里。鄉(xiāng)下能治病的除了花草鳥蟲組合的偏方，就剩香裱紙錢禳解的土俗，在那個年代的鄉(xiāng)下，沒有誰會把愛唱“花花巧兒綠翅膀”同生病聯(lián)系到一起。祖母不認(rèn)識自己的名字，母親只去了幾天夜校掃盲班，父親倒是斷斷續(xù)續(xù)上了四年學(xué)，偶爾寫幾個字卻也是缺撇少捺。我的名字是父親起的，多年后村莊里便多了一個看名字像是女人的男人。
我知道烏鴉是黑色的，鴿子是青白色的，還有一種叫銅鈴的小鳥，通身幾乎都是黃色，而更多的鳥兒是灰色的。家鄉(xiāng)隴中黃土萬頃，溝壑百丈，很少有色彩鮮艷的鳥類。我曾有意無意地在村子周圍的高山深溝里找過好幾次，終究也沒見到過祖母和母親唱著的長著綠翅膀的花花鳥兒。
它應(yīng)該是個什么鳥兒？在哪里呢？
3
在我的眼里，我家門口的那棵大榆樹除了大得遮天蔽日，它還有著某種神奇的力量。那是一棵能讓祖母和母親為之歌唱的神奇的大樹，那是一棵每年至少能引來一對喜鵲在上面筑巢的大樹。
大榆樹的樹冠足有一二十米，由五六個不均勻分開的、曲散的支干支撐著，算不得筆直但絕不纏繞，長得粗糙而結(jié)實。每到夏秋季節(jié)，郁郁蔥蔥的枝葉便將莊院西南的半邊天空都擋在外邊，還將火辣辣的日頭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一朵遺落在凡間的綠云。我們一幫小伙伴經(jīng)常在清涼的樹蔭下打紙包，抓牛兒，彈杏核，調(diào)教尚帶著些許野性的小松鼠和土百靈。那里有設(shè)計精巧的陷阱，有大蕎蜂和屎殼螂攻守對決的微型城墻和袖珍城堡。方圓幾米，機(jī)關(guān)重重，神秘莫測。那條跟了祖母將近二十年的黑狗是這里的霸主，它有絕對的權(quán)利和實力改變這里的一切，比如隨時用禿鈍結(jié)實的爪子將我們囚禁在這里的大蕎蜂和屎殼螂撕扯得身首分離，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那幾只拴在鐵釘上的松鼠咬得半死不活。后來情況更加糟糕，黑狗的耳朵有些聾了，眼睛也認(rèn)不清人，有時候居然連我也咬，對那些驚慌失措的小東西更是必下死手。祖母說它是老糊涂了，和她一樣。
樹杈上的喜鵲窩，早已被我們預(yù)謀了很久。新舊好幾個喜鵲窩搭在靠近最南端的那個最高處的樹杈上，用酸刺和樹枝交織累疊在一起。每每起風(fēng)時，整個喜鵲窩便隨著樹枝左搖右晃。每當(dāng)我們幾個蠢蠢欲動時，母親便警告，誰要是敢爬樹捅喜鵲窩，她便要打斷腿的。祖母從來不鼓勵我們上樹，但每年都會有那么幾天有意無意地念叨著，什么時候能將這喜鵲窩捅了才好。祖母說這話時，我知道那必是她精心守護(hù)的小雞將要出殼了。幾天后，果然有一大群小雞爭先恐后地跟在一只老母雞的后面蹣跚學(xué)步，嘰嘰亂叫。那些毛絨絨的，鵝黃色的小東西是喜鵲的最愛，在喜鵲眼里，那才是名副其實的小鮮肉。
喜鵲黑豆般的小眼睛顯然將局勢看得很清楚，院子里看護(hù)那幫小雞的，除了動不動就排開雙翅虛張聲勢的那只瘸腿的老母雞，再就只有一個瘦如撥燈棍的老太太，自然沒想過給她們什么面子，一個俯沖下來便直接在她們眼前展開了殺戮。老母雞發(fā)出驚恐的呱呱的叫聲，排開雙翅撲扇著，招呼著小雞趕緊鉆到自己的翅膀底下。前天早上才被祖母捧在手心里收干凈了腸肚的那只小不點兒顯然跟不上其他兄弟姊妹的腳步，跌跌撞撞沒跑幾步就被喜鵲撲倒懸空叼了起來，只發(fā)出一長串虛弱凄厲的求救聲。
“總有一天，我要把你龜子的老窩搗下來，把所有的蛋都煮著吃了！”祖母鐵青著臉，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
真正決定要和喜鵲較量一番的是母親。第二只小雞被喜鵲叼走后，在祖母的盛怒之下，母親終于出手了。等到喜鵲開始產(chǎn)卵的時節(jié)，母親設(shè)了一個很是有點非鳥道的迷局，既不像是懲罰喜鵲殺雞償命，也不像是要讓它們將功贖罪。父親開始著手準(zhǔn)備執(zhí)行母親的計劃，或許只是迫于妻命難違，父親上樹的姿勢實在是談不上雅觀。等父親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枝干處，守在窩里的兩只喜鵲便開始緊張地在枝頭飛騰起來，“喳喳喳！喳喳喳喳！”。父親硬是頂住了兩只喜鵲的輪番攻擊，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喜鵲窩下面，用后背布袋里的一枚雞蛋換回了四顆喜鵲蛋。
雞鵲之戰(zhàn)，互有傷亡。等硝煙散去，祖母和母親心頭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不少，被抄了家的喜鵲也開始深刻反省，安心孵育著與自己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的鄰家孩子。等到了三七二十一天，父親再次出征，將剛剛出殼的小雞又背了回來。那是一只最初看不出任何異樣的小雞，等長到半年后，它的模樣和其他雞才有了明顯的區(qū)別。它身軀嬌小，尾巴秀長，飛翔能力明顯強(qiáng)于其他的雞。無奈之下，祖母只能剪掉它的半截翅翎。
“你先人敢吃我的雞娃子，我讓它龜子不得安生！不過，要都能變成你這樣的尕野鵲雞也好……”祖母高傲地站在上房的土臺子上，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對著那只喜鵲雞發(fā)表著演講。喜鵲雞歪著小腦袋看著祖母，一臉的懵懂和無辜。
其實真正讓喜鵲不得安生的，并不都是因了祖母的野鵲雞的緣由。那個年代鼠滿為患，鼠藥隨處可見，一時間鼠貓遭殃，哀鵲遍野，有幸免于難的也在慌亂中逃之夭夭。貓雖少但終究沒有絕跡，而喜鵲卻世代牢記著那場幾乎令它們家族亡種滅族的大災(zāi)難，近二十年再未在方圓百里出現(xiàn)過。
喜鵲們遭難逃走后，大榆樹上的喜鵲窩顯得有些孤獨，有些突兀，也更加蒼老，它的存在似乎有點不合時宜。后來，喜鵲窩成了十幾只麻雀的樂園，灰頭土臉的麻雀們在這里唱歌跳舞繁衍生息樂哉悠哉。它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在這座古老雄宏的鳥類的殿堂里，曾上演過怎樣一段驚心動魄的，翻版的貍貓換太子的悲壯鳥史。
4
那棵大榆樹是我們整個村莊里最大的兩棵樹之一，距離它二百米外還有一棵大杏樹。大榆樹在東，大杏樹在西。盡管可能非親非故，但它們每天都會遠(yuǎn)遠(yuǎn)地打著招呼，若遇到風(fēng)雨天氣，彼此還會嗚嗚啦啦地問候。我聽過很多次，終究沒聽出半點頭緒。那會兒父親正兩膀有力，硬是和母親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在莊院周圍的高地筑起了一圈圍墻，那棵長在我家莊院西南角十幾米處的大榆樹自然也是進(jìn)一步明確權(quán)屬。
我們世代居住著的小村莊三面環(huán)山，中間是一道平川，只在東邊開了口子。算得上是藏風(fēng)聚氣。除了東南風(fēng)，其他方向的風(fēng)是很難一卷而過的?；蛟S正是受了多年東南風(fēng)的影響，大榆樹偌大的樹冠似乎一直往西北方向傾斜，直到能完全遮擋住進(jìn)山的那個豁峴（隴中地名中的常見詞語，即山間的豁口）。莊里人都羨慕這棵難得的風(fēng)水樹，特別是站在南山大梁半山腰處的高莊斗上隔河觀望，我家的莊院在大榆樹后面若隱若現(xiàn)，竟真有那么一點點的神秘感。高莊斗是一個塌陷敗落的舊堡子，老人們說很早以前這里是一個大戶人家的莊園，后來這家人亡財散，莊園敗落，如今只剩幾處殘垣斷壁。
記憶中的某一天，那該是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傍晚時分，一個光著頭，穿著灰色對襟衣服，扎著綁腿的和尚擠進(jìn)了我家矮小的院門?？吹接心吧诉M(jìn)來，祖母驚得口里只打結(jié)巴，末了有點不好意思地罵趴在門口的老黑狗：“這剁筋的！如今真是聾了，來人連個聲都不張！”黑狗許真是老糊涂了，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繼續(xù)睡自己的覺。祖母的聲音引出了正在廚房窯里做飯的母親，和尚朝祖母和母親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自己是什么寺院出來化緣的。他說的寺名我當(dāng)時就沒記住。
和尚很健談，后來就說到了我家院外的那棵大榆樹。晚上母親給父親是這樣轉(zhuǎn)述的：大榆樹太大了，和尚說他在山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棵樹，并且長在當(dāng)川里。樹離人家太近了，陰氣太重。和尚還說樹大了不但招風(fēng)還招雷殛……對于父親來說，母親的最后一句話可能才是重點，母親說她給和尚化了兩元錢的緣。
和尚的話像一根繡花針，被母親小心地藏在心底。
放倒大榆樹的時間被敲定在一個晚秋的下午。父親和叔伯哥哥幾個人折騰了整整一個下午，才把大榆樹的幾根主根挖了出來。醬紅色的夕陽掛在西北山頭五爺栽的那棵瘦高的白楊樹梢上，被山風(fēng)吹得左右晃蕩?；尹S相間碎羽毛般的云片懶洋洋地簇?fù)碓谏巾斏希鼈兟胤D(zhuǎn)身子，將最后的一點余暉胡亂涂抹在自己的身上。有三三兩兩的烏鴉在半山腰盤旋，隨后箭一般向山下俯沖，發(fā)出悠長的有點刺耳的“嘎嘎”叫聲。成群的麻雀和紅土鷯嘰嘰喳喳地嚷著，大約是討論著未來無法預(yù)知的生活。遠(yuǎn)處有布谷鳥急切地叫著，它經(jīng)常強(qiáng)占知更鳥的巢穴，但此刻還是無處落腳，這會兒過得恓惶也是活該。
麻雀們聚集在喜鵲窩的周圍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它們不會知道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龐然大物即將消失。大多數(shù)根筋已經(jīng)被砍斷的大榆樹在微風(fēng)中隱約搖晃，鄰家大哥在樹杈里綰好麻繩，隨著樹底下父親喊起的一二三的號令，四五個人拽著麻繩的另一頭一起用力，大榆樹尚連在一起的最后幾根筋骨被撕裂扯斷，整棵樹疼得發(fā)出尖銳的呻吟。一陣雜亂的聲響，驚飛了樹頂上吵鬧不休的麻雀。它們集體躲到不遠(yuǎn)處的一棵剝皮梨樹上，歪著腦袋驚恐萬狀地觀看著自己一輩子甚至自己的祖先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奇跡。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遠(yuǎn)去逃難已有兩三年的喜鵲，想它們還會不會來，會在什么時候來，如果有一天它們真的回來，又如何再找到這個曾經(jīng)的美麗家園。
它們會怨恨嗎？
大榆樹顫巍巍地吱呀呀地往西南方向倒下了。
“啪啪！”“嘶剌剌……嚓”！大樹扯斷筋骨的聲音成了夜幕降臨前村莊里最后的聲響。樹冠落處，周圍的塵土驚恐地四散開來，裹挾著一股帶著土腥味的幽冷的風(fēng)。站在不遠(yuǎn)處的祖母驚得一對三寸金蓮亂繞，渾身打擺，差點跌倒。
陰暗了幾十年的整個莊院豁然明朗，仿佛揭掉了遮在天空西南角的大半塊帷幕。幾顆突兀的星星偷偷地從帷幕后面鉆了出來，躲在院墻幾十米外的一排鉆天楊背后擠眉弄眼。秋風(fēng)蕭瑟，月才成鐮。那一夜，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從遙遠(yuǎn)的馬寒山逶迤而來，平日里躲在大榆樹背后的南山大梁如一匹正在吼嘯騰馳的巨型野獸，竟是那般威猛雄奇。
祖母說沒了大榆樹的院子里亮得有些不習(xí)慣，不像自己的莊院了。此后，祖母每天都會站在上房臺階上朝著西南方向張望，不遠(yuǎn)處那平展展的墳樹地的東南角，埋葬著我去世多年的祖父。
5
祖母已經(jīng)去世整整十六年了。每每想起祖母講過的那個故事，我便納悶，沒有讀過一天書，不識一個字的祖母何以能將這個故事講得如此感人？其內(nèi)容之完整、結(jié)構(gòu)之精巧、邏輯之嚴(yán)密絕非輕易所能構(gòu)思。這等構(gòu)思，憑祖母或者是她的祖母是萬萬不能的。這個問題困惑了我好多年。
兩年前，母親病倒了。母親離開我們的最后一刻，我用手輕輕地抹下她微微睜著的眼瞼。那曾是一雙多么精神，多么靈動的眼睛啊，我就是在她那雙曾經(jīng)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泡大的。那一刻，母親的眼睛竟然成了灰白色，像是半個凝結(jié)的蠟丸。那一天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天連著灰色的地，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真是一個萬籟俱寂的中午。耳畔突然有久違的鳥叫聲急切地傳來，轉(zhuǎn)身往窗外望去，一只黑白相間的喜鵲正在院墻外不遠(yuǎn)處的兩棵不大不小的榆樹上來回飛騰著，喳喳喳喳地叫個不停，仿佛正急切地爭辯或者解釋著什么。這神奇的大鳥！它離開村莊離開這個莊院很長時間了，足足有二十年。
這么多年，它是去了哪里？
初春午后的陽光還是含蓄的。它小心地?fù)荛_土灰色的云片，慢慢地從稀疏的枝桿縫隙里鉆出來，好奇地觀察著這難得一見的鳥兒，毫不吝嗇地將自己金黃的顏色一縷縷涂抹在喜鵲的黑翅膀上，霎時折射出幾縷耀眼的深綠色的光茫。那一瞬間，我猛然想起祖母和母親當(dāng)年的唱詞，這花花的鳥兒，真的就有一對綠色的翅膀。
祖母講過的故事很長。故事中，舉人去世后埋在了他家大堡子隔河相望的平川里，墳地不遠(yuǎn)處有一棵剛長成的枝繁葉茂的榆樹。下葬后不久，榆樹上住下了兩只喜鵲，搭巢育雛，生生不息。
本期點評1：教鶴然
位于周秦故地的隴中地區(qū)，有著充滿地方特色的風(fēng)俗人情，蘊(yùn)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元素，也承載著邊地人們的情感傳承。劉玉紅的散文《花花鳥兒綠翅膀》以質(zhì)樸的語言和細(xì)膩的感情，帶領(lǐng)讀者回到他的少年時代，展開折疊在時空皺褶中的細(xì)碎過往，展示出故鄉(xiāng)風(fēng)物的人文風(fēng)土，也有著深思人與自然復(fù)雜關(guān)系的生態(tài)美學(xué)終極關(guān)懷。
那生著綠翅膀的花花鳥兒，從黃土萬頃、溝壑百丈的家鄉(xiāng)隴中振翅飛起，迎著溫潤的日光，抖落滿身塵土，帶著斑斕的色彩和生命的張力，將作者對故鄉(xiāng)土地的深沉依戀、對舊日莊院生活的深切追憶、對祖母和母親的深刻懷念娓娓道出。
祖母口中喃喃吟唱的謠曲質(zhì)樸自然，大約是隴中小曲或河湟花兒，帶有西北地區(qū)民間戲曲的韻致，尾音處聽起來總是像被夾住而陡然斷掉的壁虎尾巴，令聽者提懸的心猛地跌在地上。那曲中講述的童養(yǎng)媳靈兒與張二爺家中舉公子的故事，也毫無預(yù)兆地在相逢的剎那戛然而止。沒能唱完的謠曲，未曾講完的故事，還有不斷告別的至親，就好像一個個沉淀在記憶深處卻懸而未解的謎題，其中那些豐富而鮮活的細(xì)節(jié)，仿佛一條條細(xì)而韌的絲線，編織出這篇散文傷感而含蓄的情感基調(diào)。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散文中互有傷亡的雞鵲之戰(zhàn)與連根拔起大榆樹這兩處情節(jié)，更帶有一些慘烈甚至悲壯的意味。為了保護(hù)雛雞，才不得不驅(qū)逐筑巢的喜鵲；為了保護(hù)村莊，才不得不斬伐招致雷殛的榆樹，人們?nèi)粘Ｉ畹木S系與自然萬物的推衍之間似乎總是有些齟齬?！八鼈儠购迒?？”“這么多年，它是去了哪里？”作者提出了很多問題，同樣也值得我們深思。在散文的結(jié)尾，經(jīng)過二十年的輪回，黑白相間的喜鵲重新回到兩株新生的榆樹枝頭，在初春午后陽光的照耀下，黑色的翅膀上閃耀出綠色的光澤。
搭巢育雛，生生不息。那些關(guān)于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追問，似乎已在“花花鳥兒綠翅膀”的余韻中，早有答案。
（教鶴然，《文藝報》社評論部編輯，文學(xué)博士）
本期點評2：野水
花花的巧巧（鳥鳥）綠翅膀
撲嚕嚕飛到花樹上
花花的樹上結(jié)花果
站在花花的樹干上
一曲纏綿悱惻的民謠，在夜晚的東莊院落傳遞出人生命運的凄惶表達(dá)；一縷幽怨彌漫的鄉(xiāng)愁，在祖母哼唱的童謠里鉤沉出瓜瓞綿延的家族遷徙史；一幅遠(yuǎn)去的鄉(xiāng)村圖畫，在大榆樹繁密的枝葉間閃現(xiàn)著母性生存意識的光芒；
美國作家芭芭拉·金索爾夫說過這樣一句話：“母性的力量勝過自然界的法則?！睕]有女人的家不成其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個女人的一生就是一個家族的歷史。某個遙遠(yuǎn)的日子，外曾祖母帶著“我”十六歲的母親來到了這棵大榆樹下。直到她死，似乎都不愿意再回到自己那個蛛網(wǎng)密布的破窯洞。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由此，大榆樹成為“我”的原生家庭和外家人的庇蔭。圍繞著大榆樹的冠蓋壯大與轟然倒下，家族的興衰與延續(xù)，似乎與大榆樹上曾經(jīng)棲息的喜鵲一樣輾轉(zhuǎn)不定。
非物質(zhì)的民謠，實景的大榆樹、鵲巢的日常等場景見證了作者細(xì)膩扎實的描寫功底，強(qiáng)烈的現(xiàn)場感撲面而來：“祖母站在磨窯口，悠閑地哼著和河湟花兒調(diào)子差不多的調(diào)子，邊哼邊督促著黑驢拉磨。蒙著眼睛的小黑驢四蹄疾走，和著麩皮的小麥粉從兩合石磨的唇齒間撲簌簌地落下，在半尺寬的磨臺上堆成一大圈灰白相間的連麩面。”“醬紅色的夕陽掛在西北山頭五爺栽的那棵瘦高的白楊樹梢上，被山風(fēng)吹得左右晃蕩?；尹S相間碎羽毛般的云片懶洋洋地簇?fù)碓谏巾斏希鼈兟胤D(zhuǎn)身子，將最后的一點余暉胡亂涂抹在自己身上。三三兩兩的烏鴉在半山腰盤旋，隨后箭一般向山下俯沖，發(fā)出悠長的有點刺耳的‘嘎嘎’的叫聲。”“初春午后的陽光還是含蓄的。它小心地?fù)荛_土灰色的云片，慢慢地從稀疏的枝桿縫隙里鉆出來，好奇地觀察著這難得一見的鳥兒，毫不吝嗇地將自己金黃的顏色一縷縷涂抹在喜鵲的黑翅膀上，霎時折射出幾縷耀眼的深綠色的光茫。那一瞬間，我猛然想起祖母和母親當(dāng)年的唱詞，這花花的鳥兒，真的就有一對綠色的翅膀。”
祖母唱道的民謠暗含著人生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筑巢大榆樹的喜鵲孕育自己的兒女，樹下的家里添丁加口。飛來飛去的鳥兒，在陽光折射下尾巴短暫一閃的綠光里，包含著生存付出的艱辛。祖母與母親的聲聲民謠，隱含著對美好人生的希冀?？嘟沟年P(guān)隴大地，那樣的人生境況可能是大多數(shù)家庭的日常寫照，但在“我”的心底，卻留下了異常深刻的記憶，幻化成一縷沉重的鄉(xiāng)愁煙霧，時時縈繞在“我”的心頭。
為什么祖母一唱民謠，母親臉上就布滿云？父親就要用香紙禳禱制止？外曾祖母何以帶著16歲的母親只身來到這里？她們遷徙的背后，到底有著怎樣的人生際遇？祖母講給“我”的故事，在這篇篇幅不算很長的散文里占據(jù)了不少字?jǐn)?shù)，故事里的女主與“我”的祖母、外曾祖母她們的人生命運是否有著某種內(nèi)在的呼應(yīng)？這些地方如果能夠再補(bǔ)充一些材料，這篇散文的廣度應(yīng)該會更加地開闊。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專業(yè)委員會主任）
本期點評3：劉家芳
歌謠飛翔在寬廣的昏黃
——《花花鳥兒綠翅膀》點評
每個人的童年都會聽到一些歌謠，這些歌謠就像手上的掌紋，指引著我們走向宿命之河。歌謠里大都是方言，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才讓人想起來時越發(fā)覺得親切，這種親切是骨子里的，是血脈中的，味道尤其醇厚。跟歌謠在一起的，還有那些古老的故事，故事的源頭已經(jīng)不可考證，故事也像是一棵老樹，老得沒有了模樣。但越是這樣的故事就越是動情，不管是講述著還是聆聽者，當(dāng)故事一開了口，人心就被抓住了。
在生老病死中，歌謠不但傳承了日?，嵤?。更是一種信仰。作者在第二部分更賦予歌謠另一種功能，那就是藥。當(dāng)“奶奶的病又犯了”時，我總能聽到那像咒語一樣的歌謠。后來不知什么時候，母親也開始哼唱著同樣的歌謠。同樣的歌謠，同樣的儀式，同樣的道具。這像是一幅畫，刻在了石頭上。而這幅畫的背景就是家門口的那顆大榆樹，和天上那昏黃的太陽，以及作者對歌謠中神鳥兒的尋找和對生命的猜想。
大榆樹的大是村里最搶眼的。它像綠云一樣的傘蓋下，是清涼的，也是作者同小伙伴游戲的場所。不光是孩子，就連那些靈巧的帶著些許野性的小動物，也喜歡大榆樹，并把這里改造成了易守難攻的城堡。這里也是大黑狗趾高氣昂的場所，直到衰老了，耳聾了，眼睛也糊涂了。樹下驚心動魄，樹上也不得安生，雞鵲大戰(zhàn)，貍貓換太子。大榆樹都用一種超脫的姿態(tài)承載著。
本來大榆樹可以一直站在我家門口的，但一個健談且腳步鬼祟的和尚卻終結(jié)了大榆樹。大榆樹可能自己也不會想到，自己多年的道行，只值兩元錢的緣。大榆樹倒下的那個秋夜，白楊樹梢夕陽如血，烏鴉在山腰間盤旋。在裹挾著一股帶著土腥味的幽冷的風(fēng)中，在渾身打擺，差點跌倒的祖母的注視下。凄涼的告別這個世界。
大榆樹倒了，祖母和母親也相繼過世。再也聽不到那像咒語一樣的歌謠，再也看不到那神秘的儀式。但祖母留下的故事卻在作者反復(fù)的推敲和琢磨之下，越發(fā)的栩栩如生，且絲毫沒有破綻。
讀完這篇文章，我感覺似乎走在了一條古道上。古道的邊墻很長，長的看不到頭，長得有些悲涼。在行走中，我讀出方向，也讀出了時光。但讀不出生命的最后是否一定是死亡。因為作者在文章最后終于找到了歌謠里的鳥兒，和那棵在故事里生生不息的大榆樹。
（劉家芳，中國作家網(wǎng)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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