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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孫同林:撫摸舊時光(2022年總第36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2年09月23日09:12

本周之星:孫同林

孫同林,男,江蘇如東人,中共黨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鄉(xiāng)村味道》《草木鄉(xiāng)村》等。散文作品《故鄉(xiāng)鄰居》收入中國作家網(wǎng)2018年精品文選《大地上的燈盞》;散文《棉花月令》獲2022年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征文(散文)大賽優(yōu)秀獎。

 

作品欣賞:

撫摸舊時光

孫莊,是蘇中(南通)地區(qū)的一個偏僻村莊。1956年我出生在這里。

我家曾是個大家庭,人最多時一度是九口人擠住在五間小房子里。五間房子中有三間是古舊的小瓦房,只有40平方米左右,聽祖父說,小瓦房是我曾祖父留下的。曾祖父中過秀才,后來在小瓦屋里開私塾,三間小瓦房是他的書房。

我印象中的小瓦房墻壁已經(jīng)銹蝕得百孔千瘡,屋上的青瓦不再是黛青,變成墨色,比較完好的是瓦頭上的貓頭滴水。

看雨是我兒時所喜歡的事。雨天,我跟祖父,一老一少,坐在門邊看雨。雨聲嘩嘩,雨水從瓦檐上往下流,落在等天水的水槽(過漏)里,再從水槽里流進天水缸里……雨大或雨小,會發(fā)出各種不同的聲音。我癡癡地看著,聽著,祖父坐在我身邊,半睡半醒,忽然睜開眼,看雨,看我,我慌忙低下頭去,看書,做作業(yè)。

下雨天,看到屋子里有幾處漏雨,便用盆子等水。雨后,天放晴了,祖父叫我爬到房頂上去檢查漏雨處,將掉在瓦行里的樹葉和積垢清理掃除掉,換去破舊的底瓦。弄好以后,我還會站在瓦行前發(fā)一陣呆,看整齊的瓦行,看屋檐上的瓦頭和瓦頭上的貓頭和滴水。貓頭滴水是瓦頭上的裝飾,也是固定瓦行的頂座。貓頭滴水還有個作用,就是封住下面的椽子頭不至受潮腐爛。蓋瓦的瓦頭稱貓頭,底瓦的瓦頭為滴水。貓頭很像貓的臉,造型逼真,眼睛、鼻子、胡須都清晰可辨。滴水常常是一朵花的造型,有花瓣有葉托,很有美感。令人驚羨燒制者的匠心。

小瓦屋的明間只有丈零六(房屋尺寸逢六,木尺,比市尺短),兩個房間開間更小,為九尺六寸。一般人家房屋明間多為丈二六,可見我家房子確實很小。父親跟母親還有弟弟妹妹就睡在小瓦屋的西房間里。西房間擺兩張床,一張朝南,是雕畫床,一張朝東,為土板床。房間本來就很擁擠,又放了一張高櫥(一種放衣被的櫥,現(xiàn)在已經(jīng)少見),空地就只能容納一個人了,人多的時候就得坐到床上。東房間由我和祖父睡,一張睡柜(又叫坐柜),上面睡人,下面可以盛放衣被等物,在我尿床的那幾年,柜子里就不敢放東西了。

我和祖父的房間是過房,是東西房子連接的通道,我在這里度過了一個公開透明的童年。

東首兩間是后來增建的,草房,房梁是一些雜木,比較粗糙。新造的房子開間略大些,一間做廚房,一間做臥房,臥房也是兩張床,由三個姐姐睡。

三間小瓦房的明間朝前為半墻,上半部分裝畫格;門為兩道,里面是普通門,外面置有畫格子門(腰門),這些與當年鄉(xiāng)間的普通房屋結(jié)構(gòu)有著明顯區(qū)別。房梁為五架,都是雕梁畫棟,每一根房梁下都附有雕畫“楔木”(房梁下的托木),楔木被雕成波浪形,波浪的彎勢恰到好處地彎至房梁處,由于常年的煙火熏染,房梁和楔木都已成為墨色,看不出木料的本色??勘眽Τ蠑[放著一張長香案,香案兩端頂墻,也是墨色的。祖父稱香案為香幾,香幾的東首放一個神龕,神龕前常設香爐、燭臺,農(nóng)歷的每月初一、月半、二十五,祖父一大早就要在神龕前秉燭上香,我們起床洗臉后,均要在神龕前叩拜,然后吃早飯上學。新學期開始,我們從學校領回新書,祖父會讓我們將新書放在神龕前,點上香燭,叫我們跪下叩三個頭,算是對文昌菩薩的承諾和宣誓。神龕里其實并沒有供奉菩薩,祖父說,神靈就在我們自己心中,心到神知。祖父這一舉動反映出他對讀書人和識字人的敬重,也增加了我對知識的敬畏和對讀書的上心。香幾西頭,陳列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按長幼有序排列(這些牌位多在“破四舊”年代燒掉,只留下曾祖父和我小叔的,小叔是新中國開國烈士,他的牌位得以保留下來),年節(jié)祭祖,我們都要在這些牌位前叩頭。

年底,祖父還會從睡柜里拿出幾幅畫軸來,讓我將它們按順序一一掛在明間后二檁上。畫軸共五幅,因為年代久遠,畫面呈現(xiàn)出煙熏的灰褐色,紙張已經(jīng)發(fā)硬發(fā)脆,但畫上人物還很清晰,一個個頂冠束帶,表情嚴肅,看樣子都是做官的,畫上沒有留下人物記載(或者有我記不得了),不知道出自哪個年代,但可以肯定,這都是孫家祖上的重要人物。我們姐弟幾個曾經(jīng)圍著畫像細細辨認,誰是男人,誰是女人,常常為此發(fā)生爭論。這些畫軸,一般只掛到正月底前后,祖父又叫收起來,封好,留待年底再掛。

明間的八仙桌是祖父的一件寶貝。據(jù)祖父說,這是一件土改時分得的“浮財”,材料是柞榛的,后經(jīng)考證,并不全是,其實從桌底就能看到,桌面的“肚子”木色發(fā)紅,應當為柏木。這張桌子很重,一般人扛不動,有人家辦事想借用,祖父從來不舍得。八仙桌的制作工藝為“斗寶兒十三料”,這種工藝比較復雜,鄰里間很少見,即使有,木料又不及這張。當然,現(xiàn)在有不少人家出現(xiàn)了十三料八仙桌,但在精度上不及我家的“斗寶兒”。首先是緊密度高,無裂縫,其次是不需上油漆,自然木色;桌子的料子與料子之間都是經(jīng)過精心打磨而成的,光滑而流暢。

老屋西房間的雕畫床也比較上檔次。雕畫床是祖?zhèn)鬟€是外來,印象已不太深。雕畫床為兩踏步床,有床檐、滴水、叩罩,床檐雕著麒麟送子圖,雕面上裝金貼銀,豪華而氣派。我家兄弟姐妹六人均生于這張床上,不知是否與麒麟送子有關,但后來我的母親也是在這張床上病逝的,這張床算是完成了一張床所能包含的生命歷程。

老屋的廚房簡單平常,一個兩孔大土灶(有一段時間砌成三孔灶)連在東墻上,灶臺朝南。煙柜下方,在兩眼灶之間留有一小方孔,坐在灶臺后面燒火的人,可以從方孔里看到灶臺上人的操作。支灶時,煙柜小孔前習慣按一口小湯罐,燒火時的余火順便就把湯罐里的水加熱了,早上可以供幾個人洗臉用。湯罐水就是我們平時的飲用水,在外面瘋得口渴了,回到家從湯罐里舀水喝,湯罐水總是不溫不火的,正合口,當年鄉(xiāng)間有一句俗語:“做一世的鬼,吃了一世的湯罐水”,是說湯罐水的平民小家子氣。我們比較喜歡燒火,原因可能出自煙柜下的那個小孔,因為,從那里能聞到灶臺上飄出的香味。比如燉蛋,能聽到筷子劃蛋時在碗上“谷谷”的聲音;比如炒菜,能聽到菜初入鍋時“哧啦”一聲,緊跟著看到爆起的一股油煙;特別是炒雞蛋,蛋香流溢在空氣里,濃濃的,遲遲不散,誘使我們不停地咽口水……

離灶臺不遠的南墻邊上是一口大水缸,水缸是頭皮缸,靠口的地方有裂紋,祖父在那里箍了一道竹篾箍子。大水缸不只用來儲水,有時候里面還養(yǎng)魚、養(yǎng)蝦、養(yǎng)螺螄。從河里釣到一條魚,太少,吃不著,先在水缸里養(yǎng)著;摸回來一把螺螄、幾尾蝦,吃不著,也放在水缸里養(yǎng)著,有一段時間水缸里還養(yǎng)過龜。由于水缸里的水多,煮飯煮粥倒也不覺得有腥味。放學或放假在家,無聊的時候,我們便圍著水缸,看水缸里的魚在水底游來游去,看蝦在水里蹦達,看螺螄在缸底慢慢爬行。特別是冬天的早上,一束陽光從窗口穿進來,正好照在水缸里,看魚蝦們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動,很是有生氣。還有那只烏龜,看到光亮會把頭伸得老長,可能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結(jié)果被我們用一根草棍在頭上一搗,嚇得趕緊縮了進去,再不出來……

水缸上面常年擺放一張三腳篩架,名為篩架,實則用于放鍋蓋。祖父把鍋蓋叫作“釜冠”,我覺得這個名字太土,后經(jīng)考證發(fā)現(xiàn),原來叫“釜冠”很有道理,釜是古代對鍋的指稱,冠者,蓋也,因此稱鍋蓋為“釜冠”合情合理,且含有文言的成分,倒是把不懂的我們自己顯得土氣了。水缸的旁邊放一只舊碗櫥,碗櫥的一側(cè)掛著筷籠子。按祖父說法,筷籠與灶臺是不能照面的,筷籠與灶臺一照面,家里的糧就不夠吃。因此,筷籠子掛在碗櫥的旁邊,以回避灶臺。不過,盡管想方設法不讓筷籠與灶臺照面,我家的糧食還是年年不太夠吃。

水缸前是一張大圓桌,四周是一圈高凳,正好可以圍坐一家人。圓桌旁邊的中柱上掛一口缺了腳子的煤油罩子燈,晚上,做作業(yè)和做針線的人,可以坐在離燈比較近的地方,享用燈光。罩子燈上騰出的煙,裊裊上升,經(jīng)過長時間的熏烤,將中柱熏得烏黑,我們仔細觀察并研究過,柱子的其它地方均出現(xiàn)了蟲蛀的小眼子,唯獨煙熏的地方?jīng)]有,據(jù)此,我們得出煙熏有防蛀功能的結(jié)論。有時我們待晚了,早起的時候咳嗽,咳出的痰發(fā)黑,知道是油燈的功勞,以為那也是能劫毒防病的。冬天的晚上,一家人圍坐在圓桌四周,就著燈光,父親編草苫,祖父搓繩子,母親做針線,姐姐學做女工,我們幾個每晚要輪流剁豬草。家里養(yǎng)豬并不多,每天剁的豬草卻不少。剁豬草的事很煩人,個個怕剁,我們常采用抓鬮的辦法,誰抓到誰剁,抓到者往往撇了嘴,既不開心,又很無奈。余下的人,有時沒有作業(yè),或者作業(yè)做完了,便可以打幾圈撲克,爭一會“上游”,那笑聲常常讓剁豬草的人委屈得想哭。

廚房的西墻上是張貼獎狀的地方,那是我家的一面榮譽墻。最上面貼的是祖父的烈屬證。這張烈屬證后來找不到了,或者是因為拆屋的時候沒有起下來,丟失了,但補辦證件的人員不肯相信,說必須以有用的證明說話,什么是有用的呢?于是知道,我們說的話是沒有用的。榮譽墻上以我的獎狀最多,我自小愛學習,幾乎每學期都有獎狀,成為祖父的驕傲。祖父最關心我的獎狀,每有,總是要張貼在最醒目的地方。祖父單獨跟我一起時常說的一句話是:“爹爹奶奶慣個長頭孫,娘老子慣個癟拉兒?!币馑际撬麘T我屬于天經(jīng)地義。我的童年,因為被祖父寵著,在家里享受著諸多特權(quán)。

廚房的東山墻上開一個便門,是一扇獨門,從這里到東河邊水埠口上去很近,也很方便。水埠口是我們很喜歡待的地方,母親在水埠口上淘米、洗菜、汰衣服,我們也跟去,她做事,我們就在埠口上嬉戲、玩水,釣魚、摸螺螄、扣蝦,看我們常在水埠口上玩,母親擔心會出危險,警告多次,沒有效果,直到有一次,聽父親說水埠口上的木跳板是棺材板做成的,父親說這個話的時候好像是無意的,但我們卻聽在心里,自此,便不敢單獨在那里玩了。

廚房的后面,用磚塊壘成一個簡易雞窩,用舊木板做一個頂。雞窩里常年養(yǎng)幾只雞,有時養(yǎng)一只雄雞,留著包“雄蛋”(孵小雞的蛋),那便是我家的小小“銀行”。為了不讓雞出來糟蹋莊稼,祖父在雞窩前用蘆葦插成一圈高高的籬笆,但仍時常有雞從籬笆上飛出來,鉆進菜地,將菜葉啄得一片狼藉。祖父便又將菜地圍上一圈籬笆,于是,老屋的四周便出現(xiàn)了好幾處籬笆,樣子很古樸,也很可愛,以至當我讀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時候,就會想起老屋周圍的籬笆,不知道祖父的心中可有他的“南山”?

我和祖父睡的房間在家里算是比較寬松的,所以,便兼作倉庫之用。當年的盛物器皿以粗陶瓦甕居多,裝米的,裝糝兒的,裝油的,裝花生豆子的,腌咸菜的……不一而足,都排在我們的床前。用來裝棉被的睡柜,可以放麻籃,還有蓑衣,斗篷,籮筐,簸箕,竹篩,笤帚,畚箕等物件,供隨時取用。我們的房間是一家人的庫房,庫房的盈虧,就像房間里一老一少兩位主人,牽動著一家人的憂樂和冷暖。

我家?guī)组g不大的房子建在一片四面有水的高地上,高地一共六戶人家,家家有小瓦屋,數(shù)我家的最小。我家的小瓦屋門口向南,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那是我家的出腳路,也是高地幾戶人家的出腳路,小路通往村外的大路和木橋。每天,挑水的人,做農(nóng)活的人,出門做手藝的人,上學放學的孩子,以及雞鴨貓狗,都會在小路上來來往往。小路臟了,一場大雨,又光潔如新,小路泥濘了,曬幾個好太陽,便又恢復了常態(tài)。孩子們隨意進出于一個個家門,今天在你家場院里玩耍,明天在他家院場上嬉戲,走五馬兒、跳繩、踢毽子、抓螺兒……夏天的夜晚,夜幕降臨,星空下,鄰里們便從小路上走向小木橋,聚在橋上乘涼,搖著蒲扇,談天說地。深冬大雪紛飛的日子,小路被雪封住了,只要有人出門,小路上便會留下清晰的足跡。村莊鋪上了厚厚的雪,房檐下垂掛著長長的冰棱,晶瑩剔透。我們踩雪,堆雪人,時常想用竹竿敲打屋檐下的冰棱,祖父不準,說是打了冰棱會毀壞了貓頭滴水。祖父對老屋上的一磚一瓦都十分地珍愛。

在老屋東南兩百多米的地方,有一棵大樹,那是一棵銀杏樹,樹下有一座土地廟。小廟是村子里重要的公共場所,農(nóng)歷的初一、月半、二十五早上,人們都要前來給菩薩上香叩頭。廟前空地上,是村子里做廟會的地方,或為青苗會,或為土地會,到時候會有戲班子來唱幾天的戲,戲為僮子戲。僮子戲是南通的地方戲劇,內(nèi)容多為勸世文,有《劉全進瓜》《袁樵擺渡》等等。晚年的祖父不太愿意走動,唱戲的日子,有時就坐在老屋里聽,竟能跟著土地廟戲臺上的戲文哼上幾句。祖父說這些僮子戲,他們年年聽,有的一年聽好幾遍,戲文內(nèi)容幾乎都記得了。

因為年代久遠,老屋磚頭銹蝕越來越嚴重,屋頂上漏雨的地方也越來越多,于是,父親準備建新房。偏偏家里事情連年不斷,先是祖父生病去世,兩個姐姐相繼成婚,后來,母親又生病,長年吃藥……直到1973年,我18歲那年,父親才正式實施他的建房計劃。因為我們有兄弟倆,他計劃造八間屋子,西首五間,三間正屋帶兩間廚房,東邊三間單列,除兩間廚房外,其余六間均為旺磚小瓦,好在日后分家時兄弟倆每人可擁有三間房子。老屋上的材料可用盡用,小瓦不足部分用草到附近小磚窯上換??;墻體一色用青磚,下部用舊磚頭,上部不足的到生產(chǎn)隊小窯上賒,少多少賒多少。父親一一談妥。父親想將小瓦屋上的貓頭滴水利用起來,便又在附近多家小磚窯之間尋找,均沒有收獲,但父親不放棄,便將原來屋子上已經(jīng)殘缺的貓頭和滴水用在新屋的前半面,這樣,我家新屋上還能看到老屋的影子。這些貓頭和滴水,每看到它們,我就會想起許多老屋里的故事,特別是會想起跟祖父一起坐在門旁聽雨的時光。

新房子在老宅地向東南遷移將近100米,這里屬于小河北岸的一條規(guī)劃線。舅舅很為我們家不平,你們一直住在人家后面,現(xiàn)在遷到線上了,咋還住人家后面呢!父親嘿嘿一笑:“我們家這是窮起屋哩,遷得近費用少唄?!焙髞?,當我看到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時,覺得這好像就是寫的我家建房的故事。

住到新住宅線上,出腳路就在門前的河邊上,道路一線直,翻過碼頭,到河南就通上了村道。門前還有用于做曬場的一片空地,只是父親總是舍不得讓土地閑著,入夏以后,要等割了小麥后才做打麥場,麥子蠶豆收拾好了,又種上山芋,秋后,將山芋起了田再做場收秋,兩次收獲兩次做場,“多收了三五斗”,卻給人增加幾倍的辛苦。

房子建成后,在兩棟房子之間相繼豎起兩根電線桿子,先豎的一根是廣播線桿子,后豎的是照明電線桿子。起初幾年,屋子里的電燈時常出故障,不亮,有時亮亮熄熄,電工說是線路接觸不良,讓我用竹桿子在電線上敲敲,我便按照他的吩咐,這里敲敲,那里敲敲,電燈果然就給敲亮了,但有時也敲不亮,只能摸幾天黑。

我參加工作后,也一直沒有離開土地,親身經(jīng)歷了分田到戶和土地流轉(zhuǎn)等新政策,見證了新農(nóng)村建設過程。打工潮興起,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都發(fā)生了變化。起初,每到收種季節(jié),進城務工的人們大多會回流農(nóng)村,幫助收種。漸漸地,改為雇請留守在村里的中老年人和婦女代為耕種。再后來,因為老人們實在老了,無能力了,或者被子女帶進了城市,鄉(xiāng)下便開始出現(xiàn)撂荒。國家及時制定出流轉(zhuǎn)土地政策,將土地集中到少數(shù)人手里,由他們經(jīng)營,不至于發(fā)生拋荒現(xiàn)象,讓那些走出鄉(xiāng)村的人無后顧之憂。

2015年,一條高速公路在這里動工修建。高速公路從孫莊的中間東西貫穿而過,將孫莊村南北一分為二,不少曾經(jīng)的青磚黛瓦老宅被列入拆遷范圍,一些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建成的瓦房和樓房,包括我家東西一字線的八間屋子。新居異地而建,名曰居民小區(qū)。小區(qū)分樓房區(qū)和平房區(qū),樓房區(qū)一式的兩層樓房,各家有小院,既有點城鎮(zhèn)風格,又保持了農(nóng)家小院的傳統(tǒng)格局,我也住進了獨門獨院小樓。但令我覺得遺憾的是,那些曾經(jīng)為多少輩人所熟悉所珍惜的鄉(xiāng)村舊物件,因為與新的環(huán)境和生活不相適應,也就無法帶入新的居所。但我還是心有不甘,終于在一地瓦礫中找到兩片貓頭的碎片,將其收藏于新宅。

2018年,我在參與地方志編纂的時候,進行過考證,孫莊,這個江海平原上的普通村莊,原為南黃海邊上的沙洲,成陸于晉代。最早來這里定居的人群源自明代的“洪武趕散”,孫莊人其實是蘇州人的后裔,他們聰明好學,他們善于打拼,他們勤于耕耘。

我家?guī)状艘恢弊≡趯O莊,孫莊村屬于中國農(nóng)村變遷的一個縮影。在城市化的進程中,工業(yè)化的興起和加速,孫莊也在隨之變化,2017年,孫莊成為江蘇省“美麗鄉(xiāng)村”。這里的人不再局限于農(nóng)耕,人們的生活更為豐富多樣,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文旅、民宿、農(nóng)家樂、生態(tài)園、多產(chǎn)融合等新鮮詞匯在這里涌現(xiàn),并在一個個變?yōu)楝F(xiàn)實。不過,那些升騰了數(shù)千年的炊煙,那些曾經(jīng)傳承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民俗風情,那些沉淀著多少代人的艱辛、苦難、努力以及歡愉的記憶,包括青磚黛瓦的鄉(xiāng)村舊物,或多或少離開了人們的視野。

前不久,我重回舊居,老屋基已全部被高速公路覆蓋,唯有老屋前的那兩根電線桿子兀立在那兒,成為老屋的一個地標,看到它們,我如同遇見故人般親切,老屋里的舊事便又在眼前一一回放。

回家后,我又拿起那兩塊貓頭滴水的碎片,并提筆用真實而樸素的文字,寫下老屋里的舊物件和曾經(jīng)的舊時光,這些文字,就像我粗糙的手,將老屋和那些舊物件一件件一遍遍地撫摸,我多么希望將它們磨光磨亮,讓它們永遠在我的記憶里熠熠生輝。

 

 

本期點評1:康春華

童年、老屋與農(nóng)耕文明的情感結(jié)構(gòu)

新牛津詞典將“懷舊”定義為“對過去飽含情感的一種渴望感”。在懷舊日漸成為消費社會大型刻奇現(xiàn)場的今天,孫同林以樸拙的文字與虔誠的態(tài)度,帶領讀者,更帶領自己穿越時空,重返一方老屋,溫習那時的歲月與那里的生活。

青磚黛瓦、貓頭滴水、八仙桌、雕畫床,還有諸多艱苦但溫馨童趣的三代人日常生活片段,復刻出作者的家庭氛圍、成長軌跡,也帶領讀者領會他對過去這種充滿儀式感的、物的迷戀般的回溯的緣由何在,并對此充分共情。

馬爾科姆·蔡斯在《懷舊的不同層面》中分析懷舊的三個先決條件:懷舊只有在歷史的概念與語境中才能發(fā)生;懷舊要求“當下的某種缺憾的感覺”;懷舊要有過去遺留下來的人工制品、物質(zhì)文化存在。孫同林的《撫摸舊時光》在線性的時間線中對老屋的歷史、空間方位、日常功用等進行了細致的、癡迷的描述,一磚一瓦,一物一器,字里行間隱藏著的潛臺詞是對當下現(xiàn)代化生活的快捷便利、流水線化的生產(chǎn)制造的反撥。在作者筆下,桌椅板凳、煤油燈、水缸、灶臺等都帶著農(nóng)耕文明的馨香,不僅凝聚著勞動人民的智慧勞作(這令人想到UP主“衣戈猜想”最新視頻中二舅所做的那一張耗費時間與力氣的、包含匠心、童趣與愛憐的“梅花鹿搖椅”),更包含著一種漢民族所共有的關于童年老屋、關于舊時光的“情感結(jié)構(gòu)”,這是對于同一種生活方式的集體性感受和經(jīng)驗的凝結(jié)。在這個意義上說,懷舊不單純是一種地方性的指涉,而是一種對所身處的文化狀態(tài)中、新的時間與空間理解方式和情感邏輯。

生活在加速時代中,懷舊成為一種內(nèi)心的“防御機制”,既因此帶來一種深沉的撫慰,也修復著人對日益碎片化的時空感知。從“現(xiàn)代性”逃離至前現(xiàn)代,從發(fā)達的商業(yè)社會逃離至因切近而具有溫暖鮮活肉身經(jīng)驗的農(nóng)耕文明,在對懷舊之“物”的摩挲中,孫同林找到了安頓內(nèi)在身心的療愈之途。

(康春華,《文藝報》編輯、青年評論家)

 

本期點評2:盧靜

文章從祖屋瓦頭上的貓頭、滴水寫起。瓦當勾畫并保護了華夏先民居室的最初輪廓,涂染了千年滄桑,透視過生命本相,并在高遠的蒼穹下,頗為低調(diào)地陳述著鄉(xiāng)村艱辛粗礪生活里的藝術(shù)美。人類歷史,從游牧漸次進入農(nóng)耕定居時代時,它便出現(xiàn)了。

平實自然的書寫中,作者以詳盡的回憶,其中不乏對細枝末節(jié)的刻畫,表達了對祖屋及舊時風物的眷念,對祖孫共度時光的深切懷念。一個老人從蘇中民俗里走來,檁懸古像,香幾祭祖,又坐在瓦檐下,或許還揣著一生對書籍的敬惜,默默陪他偏寵的孫子一道兒聽千百種雨聲。此外,三代人圍攏煤油燈的埋頭活計,農(nóng)家一向的節(jié)儉,兄弟切豬草的委屈憨態(tài),水埠口、厚雪上村童的雀躍盡現(xiàn)紙上。

天水槽,雕畫床,土板床,睡柜,灶間小孔……家什不僅是實用品,還緊連著人們的精神世界,愛憎、悲歡以至生死。少時對貓頭滴水沉浸之深,多年風霜后,作者依舊訴說著簡瓦之端。易引讀者共鳴的少年心事,在孫同林筆下,無不閃射著蘇中的地域文化色彩。參與編篆過地方志的作者,在此特意銘刻了一幅蘇中村莊的風俗畫,無論現(xiàn)代生活塑造的后人無暇回顧,還是不屑,或追尋逝去的溫度,或好奇,亦或憂慮,在偶一念及時,都可以伸出雙手去細細摩挲。畢竟,涵養(yǎng)老根的樹,才能冠蓋翠綠。從《孫莊的葵花開了》起,孫同林已上傳系列散文,無論水稻、芋頭、泡桐,還是僅僅一個稻草垛,農(nóng)人珍愛的事物皆被賦予性情,從牛耕到生態(tài)農(nóng)業(yè)、觀光農(nóng)業(yè),家鄉(xiāng)的今昔汩汩流淌于筆尖。

在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發(fā)生歷史性變革的今日,鄉(xiāng)村走向產(chǎn)業(yè)興旺,生態(tài)宜居,鄉(xiāng)風文明。如何對待一片老物件?作者辛苦搜尋到貓頭碎片,并珍藏于新宅。而對這真實樸素的文字,他說“這些文字,就像我粗糙的手,將老屋和那些舊物件一件件一遍遍地撫摸”,是的,那里有心靈深處的暖意、力量與光線,承載著我們的往昔與未來。從地理風物介入,記述之外,尤應注重用生命去體悟,用靈魂去感知,同時避免資料過分堆砌。在諸種知識領域中,文學更為敏感,與時代相輔相成,不可分割。對土地懷抱一腔執(zhí)著之愛的作者,亦可以在傳統(tǒng)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沖突、工業(yè)文明與后工業(yè)文明的碰撞中,從村莊的精神圖譜,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巨大變遷與細微變化上,進行更為深入的挖掘、思考與表達。

(盧靜,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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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玉紅:花花鳥兒綠翅膀(2022年總第30期)

《紅棉》:紙城堡(節(jié)選)(2022年總第29期)

張詩青:大地正開出蒼茫的野花(組詩)(2022年總第28期)

葉青才:臨水而居(2022年總第27期)

孫婷:物事(2022年總第26期)

孤舟:幾錢換得一寸光(2022年總第25期)

李?。合x兒飛(2022年總第24期)

陳登:鹽湖筆記(2022年總第23期)

徐作仁:鄉(xiāng)村愛情(四首)(2022年總第22期)

韓春山:志愿者(2022年總第21期)

曹潔 | 耳窯:河流生長的耳朵(2022年總第20期)

賈東旭:候鳥的翅膀劃過夏日門檻(組詩)(2022年總第19期)

許起:拍甲魚(2022年總第18期)

李日清:花開的聲音(組詩)(2022年總第17期)

冷梅:內(nèi)湖簡章(2022年總第16期)

陳偉芳:指尖上的紅(2022年總第15期)

阿未:詩十首(2022年總第14期)

蔡欣:夢有81斤重(2022年總第13期)

錢金利:蟲子的憂傷(2022年總第12期)

弋吾:月光的疼痛(組詩)(2022年總第11期)

趙華奎:紙上春水(組詩)(2022年總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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