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夢蝶書生:一只穿過夕陽的貓(節(jié)選)(2024年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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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夢蝶書生
夢蝶書生,原名仲濤,曾用筆名仲夢塵、蘇河,現(xiàn)居湖北荊門,中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林業(yè)生態(tài)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湖南文學》《安徽日報》《西南作家》《散文選刊(選刊版)》《詩選刊》《南方散文》等。
作品欣賞:
一只穿過夕陽的貓(節(jié)選)
3、
易老太有一只貍花貓,叫作財喜,生人勿近,很兇。
貓前世就是和尚,你們知道嗎?易老太懷里抱著那只貍花貓,貓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烏漆抹黑蹭著鍋底灰。
為什么是和尚?易老太表情神秘。你過來細聽,它就在你耳朵眼里打呼嚕,其實那不是呼嚕,是在念經(jīng)呢!
村里老私塾梁先生予以糾正,貓吃鼠,鼠是“災”,也就是吃“災”(齋),所以說貓是和尚托生的。
無數(shù)次,當太陽西斜,風從旁邊的李子樹下一浪接一浪向著屋檐下涌過來。一個老婦坐在門檻上,腳邊蹲一只貍花貓,身上還蹭著烏漆抹黑的鍋底灰。老婦時而輕撫貍花貓腦袋,時而低頭和貓說著什么。夕陽悄悄滑過半邊貓的耳朵,片刻后,老太太和貓被暮色淹沒。
時??匆娨桌咸谇懊孀?,那只貓緊隨其后。所有人都知道,一年四季,貓是和易老太一起睡的。易老太侄女說她床上生滿跳蚤,令聽的人禁不住頭皮發(fā)麻。
人們都盡量躲著易老太,還有她那只寸步不離的貓。而那只貓仗著主人寵溺,驕縱而趾高氣揚,有時甚至肆無忌憚。
這只貓讓人們痛恨,不為什么,單純就是痛恨。
那天易老太大門洞開,躺在堂屋的涼床上小寐,貍花貓則悠然枕著易老太胳膊,滴溜溜瞪著眼珠緊盯門外。
人們在大門外對貓做著兇惡表情。貓在易老太懷里毛發(fā)倒豎,嘴里低低咆哮。人們繼續(xù)嚇唬那只趾高氣揚的貓。貓終于從易老太懷里掙脫,倉惶向門外逃走。
驚醒的易老太,從涼床上跳下來,嘴里大叫著財喜財喜。貓嗤溜不見影蹤。
易老太轉頭惡狠狠看向門外,從門角抄起扁擔追出大門,惡作劇的人同那只貓一樣,倉惶逃走。
所有人都覺得那只貓?zhí)樵p,村里老私塾梁先生還講了《搜神記》上的一則小故事:元康、太安之間,江淮之域,有敗屩自聚于道,多者至四五十量。人或散去之,投林草中。明日視之,悉復如故?;蛟埔娯傘暥壑?。
“你們看,貓多么狡詐!”梁先生感慨。但人們還是覺得,易老太那只貍花貓最狡詐。
你們不要碰她的貓!河對灣的祥伯警告。
那天,太陽將落山時,人們聚集在禾場閑聊。易老太坐在大門外雙目失神,那只貓渾身邋里邋遢蹲在旁邊。一個在外地做瓦工的男子,突然說碰到好多年前從村里出家的云山和尚。
人們想起來了,很多年前,村里一個叫云山的人外地出家,從此杳無消息。突然提及,是很新鮮的一件事。記憶復蘇,人們開始談論起這個出家為僧的男人的舊事。
他現(xiàn)在什么樣子呢?易老太拄著竹杖,小腳踩著碎步從屋檐下踉踉蹌蹌奔出來,鮐背蒼頭,鶉衣百結,溝壑縱橫的臉上,那雙昏濁的眼睛似熄滅的油燈突然被點燃,閃閃發(fā)亮,她滿懷期待地看著禾場里的人。
我是在那里給寺廟做修繕,竟遇見了,他還和從前一樣,只是老了許多,他還讓我代他問大家好呢。
那后來呢?后來呢?易老太迫不及待。
后來……那人說,工程結束,我就回來了。
老太太很失望,拄杖在禾場佇立許久,轉身踽踽走向大門,那時夕陽從檐溜灑下來,老太太影子似縹緲的黑紗,被風吹起,漸漸消逝在門內,身后還跟著那只貍花貓。
4、
只有風的聲音,牧鈴的聲音。
牛在不遠處吃草,青草氣息,連同遠處村落的隱約喧囂,疏淡如煙,從風與陽光的縫隙里滲落下來。
齊膝深的翻白草、飛蓬草、白茅覆滿山嶺的四周,山坡中間是裸露的褐色砂礫,砂礫上是一片野棗林。棗樹上綴著稀疏的果。歷經(jīng)整個季節(jié),陽光的顏色在它們身體里深深沉淀,豐腴飽滿色澤誘人。
戴草帽的男子,漫不經(jīng)心在樹下穿行。他仰頭向著樹梢,透過葉隙的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男子微閉上眼,側耳傾聽,努力從風中捕捉遠處村河傳來的喧囂。他知道,流水聲處,是那個浣衣女子。有時她在檐下,有時她在河邊。有時身后跟著她的貓。
山腳的旱坡地里那么靜,細密的山風似一蓬綿軟的絨毛,在耳畔低嘯,一些蜻蜓浮游在空氣中,偶爾一只彩蝶從田壟溝里翩翩飛起,又落到遠處濃密的豆叢里不見了。
樹林、坡地,祼露的牛筋草、翻白草,還有埡口上那片褐色的風化巖地,它們在落山的陽光下,似一幅徐徐展開的油畫,只待最后的陽光消逝,暮色褰帷,夕光劇終。
牧鈴似風中的輕砂,一粒一粒敲打著他的耳膜,倏爾又被一陣風拂去,似輕塵墜落。風短暫停歇,那些被風吹散的陽光聚攏,漫天傾瀉的金光,籠罩四野。他看一眼遠處的牛,?;\罩著金色,他看看自己,自己籠罩著金色,放眼過去,棗樹林翻白草飛蓬草白茅都籠罩在這片金色里。他似乎也看見,遠處村河,那女子和她的貓,同樣籠罩在這片閃耀的光輝里。
山風又起,群山萬壑,所有籠罩的光開始渙散,它們似薄霧隱退,成為虛幻和想象。
那天,他跟著鈴聲走了很遠,直到越來越大的風層層疊疊淹沒所有聲音的痕跡。再后來,夕陽似一只巨大的鳥,張開羽翼乘風而去。
那時原野開始在暮風里搖撼,夕陽越走越遠,他突然有種被時光遺棄在莽荒的凄涼與驚恐,本能的求生欲望,讓他奮力追趕那輪即將落山的金烏。這是他心里最后的光。他要趕在這夕陽燃盡之前,找見她的方向,找見回家的路。他甚至確信,穿過這輪夕陽,他就能抵達生命的永恒之地,那里始終不會被暮色侵襲。他和她,佇立在光明的彼岸。
跟著風,追著光。直到暮色升起。
那天,他扛著柴捆跟在那頭老牛身后,草帽低低遮住他的前額,趕在夕陽消逝之前回家的他,其實早已看見隔河對岸的屋檐下,那低頭摘菜的女人嘴角泛起的微笑。那微笑將他身后的暮色鍍上璀璨之光,以至于多年后,走在暮色深處的他,時常禁不住回頭看向身后,期待能再看一次那來自身后的璀璨色彩。
那天他也看見那只貓蹲坐在她腳邊,貓看看女人,又看看河對岸夕陽里的男人,慵懶地弓起身子打個哈欠,走向草垛。
5、
貍花貓失蹤了。易老太拄著竹杖屋里屋外禾場草垛尋找,后來滿村灣叫著財喜。逢人便問你看見我的財喜嗎?
所有人都以為這只貓在村莊徹底消失。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那時夕陽越過村河,頭上纏著毛巾的易老太坐在屋檐下,看著遠處的山路發(fā)呆,突然,屋角外一只渾身臟兮兮的貓沖著老太喵嗚叫了一聲,易老太一個激靈,瞪大渾濁的眼。那只臟得不像樣子的貓,正是她的財喜。
財喜,是你嗎?易老太顫聲呼喚著,貓遲疑片刻,飛一般逃往老太太腳下,眼睛看著不遠處核桃樹下的幾個女人,神情緊張。
老太太抱起貍花貓,不住埋怨,你跑哪去了,我眼睛都快找瞎了!
不遠的核桃樹下。一個女人壓低聲,貓的記性真好,它自己尋回來了!
屋檐下,易老太坐在椅上打盹,那只貓蹲在她腳邊,也在打盹。
村里好幾家掛在檁子上的臘肉丟了,有人懷疑是易老太這只貓干的。因為有人不止一次看見這只貓甚至能將碗柜門打開。還有一家,養(yǎng)在缸里的魚,竟不翼而飛。灣子里的小雞也隔三岔五丟。起初他們懷疑是黃鼠狼。后來所有人認為,黃鼠狼在村里已絕跡多年,嫌犯只能是貍花貓。
就在幾天后,人們看見祥伯持棍追逐那只貍花貓。
祥伯腳底生煙,手握長棍氣急敗壞從里屋追出來。顯然是被氣得不輕。
那只貍花貓似一道閃電逃下屋檐,三下兩下竄進禾場下的灌叢,等到祥伯趔趄著奔下禾場時,貓已出現(xiàn)在遠處的河壩上。
屋前禾場上滿面憤慨的老叟,已是鞭長莫及。
隔河,那邊禾場站著一個老太婆,面向憤怒的老叟,同樣滿臉憤怒。
據(jù)祥伯說,晾曬在柴垛上的雞不見了,而恰巧那只貓正舔著嘴出現(xiàn)在柴垛上。
但易老太絕不認同,那么大一只雞,貓吃得下嗎?剩下的呢?
人們也想到過這種問題,但那只貓實在太壞了,正常邏輯被推翻。
沒人敢當面質問易老太,祥伯也不敢。
關于祥伯丟失的那只雞,幾天后被他從自家狗窩找到,剩了一堆骨頭,他養(yǎng)的那條黑狗下了狗崽,急需營養(yǎng)。
人們看見易老太坐在屋旁的李子樹下,風吹過樹梢的呼啦聲,和遠野的嘯聲連成一片。李子樹上沒有李子。老太太仰起深陷的眼窩看看樹梢,嘴里喃喃著:“往年多少人來樹下吃李子哦,隨便吃,這些人真沒良心,還打我的貓!”
貓蹲在她腳邊,不時扭頭舔?背上的傷口。那道傷口很醒目。
老太太撫摸著貓身上的傷,滿面悲愴。貓喵嗚叫著,顫抖脊背,蹭著她膝彎,之后跳下屋檐往旁邊的麥秸垛走去。
太陽將麥秸垛分成兩半,將麥秸垛下的貓分成兩半。
6、
風從河面上的水葫蘆、豬秧草上豎直升起,鋪滿整條河床,岸墻旁的蘆葦和茭白林喧囂搖曳。風過處,蘆花漫天,夕陽映照,似漫天金雨。
女人往河埠頭過來,她身后的草垛上,一只貓?zhí)聛?,追著女人的腳步。
女人在河埠頭蹲下身子,撩起水將腳下的青石板滌凈。水漾起,女人的影子浮在水中央。良久,女人抬頭向遠處的小路,她想看看,有沒有一個男人戴著草帽,扛著柴捆跟在一頭老牛身后,沿著夕陽的方向走。
耳畔風嘯,夕陽似一襲輕紗翻飛。
其實她不過就是向那曾經(jīng)的地方看一眼,看一眼只為撫慰心中的惆悵。她怎會不知道呢?其實她和他之間,遠隔著時光,遠隔著河山。但她始終不能忘記她所看見的他的模樣,一個戴草帽扛柴捆的男人,跟在那頭老牛身后,他們沿著夕陽的方向,去往遙遠的地方。
她想起那個男人曾走近她的屋檐下,看著她的貓,伸手輕輕撫弄貓的耳朵,不住夸贊這貓好可愛。她一直不敢直視他的眼睛,直到他走了好遠才聽見身后她的聲音,蘭蘭快回來。
男人回過頭,看看那只貓,看看她。笑一笑,走了。
想起男人回頭一笑的樣子,她嘴角也突然有了笑。
她注意到岸邊的貍花貓,貓悠然走在河邊,它早已忘卻被追打的狼狽,風吹起它的毛發(fā),貓輕輕瞇起眼。
女人向貓輕輕呼喚,貍花貓瞪著圓鼓隆冬的眼睛,沿著河邊的紅蓼草一棵棵嗅過去,同時警惕地注視著女人。
女人說,你不認識我么?我還喂過你小魚吃呢!
蘭蘭也走近貍花貓,貓漠然轉身走向坡路,走出很遠,又回頭看看河埠頭的女人。
太陽要落山了。貍花貓?zhí)蝮轮銇y的皮毛,在禾場的草垛旁安臥下來,輕輕抖動的耳朵,似要捕捉空氣中的細微聲響。
后來,貓又看見那個從河埠頭走來的女人,女人嘴角未及凋落的笑,像一朵秋天的花,還殘留三分顏色。
7、
在那場瓢潑大雨里,一條從祥伯家雞籠里逃走的大蛇引起整個灣子的轟動。人們都跑過來看熱鬧,有人認出那是一條菜花蛇。
此時大家明白了,灣子里那些丟失的小雞,原是葬身蛇腹。
易老太戴著斗笠,腿上綁著塑料片子,拄杖從泥水里“噗哧噗哧”走來,在人堆里陰沉著臉,逼視祥伯的臉,你不是說我的貓吃了你的雞么?還偷了你們的臘肉魚干打開你們家的碗柜?
人們面面相覷,祥伯更是心虛。
易老太看祥伯的眼神,充滿憤恨,那雙眼睛,就像深陷在眼窩里的枯井,突然濁浪排空。甚至感覺就像她那只貍花貓的眼,夕陽西下,暮色將起時,幽光睒睒,很駭人。
直到祥伯被鬼迷那一次,人們隱約看出這其中端倪。
那天太陽落山不久,人們架著滿身酒氣喝得五迷三道的祥伯送回屋。據(jù)送的人說,在灣子坡路拐角那片野蒿子地,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滿嘴胡話的祥伯。
安放在涼床上的祥伯還在手舞足蹈,嘴里還在嘟嚷著一些人名,而那些人都早已不在人世。人們頓覺脊背生涼。
“環(huán)兒,”祥伯聲音變大,“繡花枕真好看……你往邊上挪一下,讓我也躺下來……”
祥伯嘴里說的環(huán)子大家都知道,環(huán)子是村灣早已去世多年的黃大媽乳名。而祥伯則是黃大媽堂哥。
人縫里的易老太臉色很難看:“做鬼了還糾纏不清!趕緊去燒點紙錢給她吧!”
那只貍花貓從門外進來,突然看見躺在涼床上的祥伯,就像見了鬼,弓起身子,背毛倒豎,嘴里發(fā)出低低地咆哮。易老太彎下腰,嘴里說:“財喜乖,財喜不怕,不怕?!必埥K于安靜下來,跳到易老太懷里,一人一貓走了。
人們似乎明白,易老太,祥伯,還有環(huán)子,他們之間是有故事的。直到多年后人們才聽到一個梗概,當初易老太和黃大媽同時喜歡上村里的一個男人,但男人卻屬意易老太,兩人已談婚論嫁,孰料祥伯卻使壞攛掇環(huán)子,將男人灌醉上演了一出生米熟飯的鬧劇,易老太憤而他嫁,那個男人羞憤不已逃往外地出家為僧,男人便是云山和尚。
人們知道這個故事的時候,那時易老太已不在人世。年老的祥伯也去遠方投奔他一個遠房侄子了。世間一場恩怨情仇終如煙花落幕。
而她那只寸步不離的貓呢?
據(jù)說易老太去世后,那只貓也一夜間不知去向,仿佛人間蒸發(fā)。有傳聞說,那只貓大概是死了,因為鄰村一戶人家,發(fā)現(xiàn)一只貍花貓死在煙囪里。他們懷疑那只貓是想潛入廚房,結果被卡在狹窄煙囪里。
有人從易老太老屋前過,恍忽就看見屋脊上的一雙眼睛,那時夕陽西下,貓眼幽光睒睒。愣怔的時候,一條弧形影子,風一般從瓦脊上掠過。使勁揉揉眼睛,那里卻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8、
一只貓和另一只貓,似有相同宿命。那只叫蘭蘭的貓也消失了。能確切知道它在那場山洪里失蹤。有人非??隙ㄕf看見過那只貓,它在浪急水深的村河里掙扎,很快被咆哮的洪水卷走。
那個雨天,女人赤腳在被秋洪沖刷得七零八落的蒿子里穿行,滿河沿尋找那只虎皮貓。向著洶涌的河水叫著“蘭蘭——蘭蘭——”那個沿河岸奔走的悲愴身影,令人神傷。
女人還時常坐在屋檐下摘菜,時??聪﹃枏暮虉鲂闭者^來,半邊屋檐映出淡淡金色。禾場里的麥秸垛,那里空空蕩蕩。
秋天過后,女人將離開村莊去往遠方。
她想在離開的時候,認真看一眼那個戴草帽的男人的臉。看他跟隨著老牛,穿過最后的夕陽。如果有可能,她甚至也愿意跟在那個男人身后,他們一起走在夕陽里,向著遠方。
很多年后,他坐在早已破壞不堪的老屋里,看著門外同樣荒蕪多年的禾場,突然一縷陽光從頭頂瓦片的縫隙照射下來,那光帶著最后的溫度,穿透布滿塵埃的椽子和檁條,空氣中的粉塵在光暈里飛轉,五彩繽紛,仿佛小時候玩過的萬花筒。
是哪,此刻幽寞荒蕪的老屋在夕光的籠罩下,那些久遠的溫馨記憶就同腐壤里的種子,它們在寂靜里悄悄萌芽。這縷從頭頂瓦縫照進來的光催生了它們的生長,充盈了整個屋子。
他看見這樣的景象:坐在門檻上的女人摘著豆角,半邊斜陽從禾場照過來,一只虎皮貓臥在麥秸垛下。野風漸起,那只貓起身,穿過屋角的夕陽,沒有半點聲響。寂靜只是一只穿過夕陽的貓,它從抽象變得如此具體。
一個人走在村巷。走過當年女人屋前的禾場。金萡似的光沿著禾場邊緣的青苔、牛筋草、益母草,從半敞著的大門斜照進去。
他仿佛就看見女人盤腿坐在涼床上,腳邊放著一只蔑箕,低頭默默摘菜,一會又停下,抬頭看看門外的斜陽。那只虎皮貓?zhí)蠜龃?,蹭著女人衣襟,又跳下涼床,走到禾場的麥秸垛安臥下來,夕陽橫亙在草垛上,貓被染成淡金色。
想象著夕陽下,他頭戴草帽,和她肩并著肩,走在老牛身后。他們要趕在暮色升起之前,乘著最后的夕陽回家。遠山風起蒼林,河上漫天蘆花似金色的雨落滿他們的衣襟。
那時夕陽越過村河,身后暮色如潮涌來。
這樣的場景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的幻覺里:一只貓,它蹲在屋檐下的墻角邊,有時安臥在草垛旁,靜靜等待夕陽的降臨。當最后的雀噪消失在遠空,那時夕光穿過山巒和低處的云靄,屋脊、草垛、樹林,還有靜靜流淌的村河,此刻它們沐浴在稀薄的光暈里。
一片劃破夕光的落葉,驚醒那只打盹的貓,它睜開眼,夕陽覆在半邊墻上,它的一半胡須被染成淡金色。它靜靜打量夕陽,夕陽也似乎在靜靜凝視著它,仿佛在做最后告別。
無數(shù)次,他感覺自己就是那只草垛旁的貓,一次次和夕陽告別,一次次決然跨過夕陽最后的分界線,將自己淹沒在暮色里。
本期點評:
?摘菜的女人,扛著柴捆跟在老牛身后的男人,在一只叫蘭蘭的貓的眼里鉤沉起暮色里的往事;易老太、祥伯和云山之間的情愛故事,被飽受冤屈的貍花貓財喜洞見一切。低頭摘菜的女人只能眺望趕牛男人的背影,將無盡的春心收藏在看不見的深處。“以至于多年后,走在暮色深處的他,時常禁不住回頭看向身后,期待能再看一次那來自身后的璀璨色彩?!倍诹硪粓觥半娪啊崩?,當人們聽說了易老太和祥伯、云山無疾而終的故事時,她已不在人世,祥伯遠走他鄉(xiāng),云山消失于人間,“世間一場恩怨情仇終如煙花落幕。歷經(jīng)滄桑和苦難的眾生,面對真相,早已心如止水,不再悲傷。”
在世俗的東方世界里,貓是有靈性的神秘動物。它可以預測未來,察覺到超自然的存在。失蹤于山洪里的蘭蘭,疑似死在眼囪的財喜,似乎都在映射兩個遺憾的情愛故事。在貓的眼里,不管是摘菜的女人、背柴趕牛的男人,還是易老太和云山祥伯,在難以自主決定自身命運的世俗世界,他們都是命運的囚徒,“始終未能領悟夕陽的隱喻,走不出現(xiàn)實的桎梏?!?/p>
一樣的斜陽里,名字不同的貓上下跳躍。不一樣的人和事都有一樣的結局:毫厘之間,物是人非?!熬腿缜耙豢痰南﹃栂碌乃退?,此時已隔著無限窅渺。”舊時光里的趕牛男人和摘菜女人,目光雖然穿透了彼此的呼吸,但卻始終未能抵達彼此心跳的距離。
縱觀夢蝶書生上傳的很多文章,擅以動物(如貓、狗、牛等)入文,或以物象(老屋、廢宅、馬燈、榨坊等)、境象(雨季、大雪、黃昏、暮色等)作為人物故事的發(fā)生環(huán)境和背景,及物而不空洞。其文字猶如他的名字,瑰麗雋永,飄忽之中略帶一絲神秘色彩。這篇《一只穿過夕陽的貓》,既是散文,某種程度上亦可看作一篇小說。作者巧妙利用了蒙太奇電影的平行和顛倒手法,在遠去的夕陽里,以貓為媒,為讀者展示了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一半光明,一半黑暗,輪回嬗遞,生生不息。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專業(yè)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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